生灭寂灭·大角(2)

大  角

夏布非布,而是姓夏名布的古镇奇男子。其好着纯麻之衣,通体洁白细腻、清淡雅致,若伫立风头浪角,任衣袂翻飞,无数少女瞬间为之辗转难眠。其又极善商贾,生意近通赣湘、闽浙之属,远拓扶桑、南洋之地,几乎凭一己之力聚万千财富于这甘棠茂荫的地方,古镇为之兴盛:五里长街,商店连绵;十里河埠,商船云集;百里民居,豪宅栉比。

秋伶,初为征寇将军府中私伶。征寇将军,姓谭,亦古镇人,杀人技与曲中意,称奇一时,人赞曰:“上阵十步诛一寇,下马百里唱大风。”可以说,刀光剑影、曲韵戏魂,就是将军多彩生活的全部。从小得将军指点,秋伶逐渐成长为古镇戏班闻名四方的大角,粗鄙如贩夫走卒之辈,雅致如豪侠饱读之士,多以有幸听其咿呀而唱为人生乐事。

夏布与秋伶,相互闻名久矣,不曾谋面,爱意已生。

那年,离古镇不远的临川戏曲大家、曾任遂昌县令的汤显祖不堪庙堂俗事所累,毅然辞官归隐,闲来无事,于柴薪之地创作戏剧《牡丹亭》自娱。机缘巧合,秋伶初唱之,曲折唯美的故事、清雅脱俗的唱词,即刻轰动一时,倾倒众生。

夏布自然不能免俗。一日,受将军之邀请,前往戏园观看《牡丹亭》。宜水之滨,戏台飞檐翘角、画栋彩柱。鼓声响过,锣声初逝,大幕徐徐拉开,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除了台上秋伶等演员的唱词、对白,以及不时响起的鼓乐之声,现场成百上千的观众,竟然没有一人提前退场,也没有离席随便走动的,甚至寻常戏园里交头接耳喝茶聊天的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这出大戏感染了,如醉如痴。

秋伶不愧为大角,她将《牡丹亭》的故事演绎得百转千回、扣人心弦,一时台上台下“韵若笙箫气若丝,牡丹魂梦去来时”。表演场景如梦如幻,词曲又幽艳绝尘、婉转多姿,唱词里咿咿呀呀的悲欢离合,更是触动了观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台上的秋伶在叹息,台下的观众也随之悲伤;台上的秋伶在欢笑,台下的观众也随之心情舒畅。

这观众里,自然包括夏布了。夏布痴痴地望着台上光彩照人的秋伶,知其定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从此须臾离不得。秋伶也知夏布在台下,一瞥之余,见夏布丰神俊朗,少女的春心不由地融入到了曲子中,这曲子更是妩媚万千、韵味十足。

夏布写信给秋伶,说从此他夜夜惊梦,总是微笑着醒来。

秋伶回信给夏布,说从此她日日含春,总是娇羞着睡去。

夏布与秋伶从来都没有想过,一惯恪守礼俗的他们,在美好的爱情面前,竟会这样恣意奔放,这样无遮无拦。

可惜的是,这惊鸿一梦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这含春之日还未来得及完全尽兴,就倏地中断了。将军因征寇有功,迁任兵部侍郎,远赴京城就职,令秋伶携戏班随从。

夏布和秋伶肝肠寸断,毅然冲破礼俗束缚,私会于将军后花园。

秋伶双目泛红,说将军之恩,如同再造,断无相弃之理。况且,作为地方杂曲的古镇之戏,要从这偏远一隅兴盛起来,无疑需要京城这个更大的舞台。因此,她决意追随将军,去京城那个远离古镇与夏布的地方。

夏布纵然是奇男子,这一刻也柔肠百转,悲伤难禁。他说,自己有心散尽钱财跟随秋伶去京城,可这些钱财虽是自己赚取而来,却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古镇。一旦自己抽身而去,恐怕这绵绵古镇定会为之失色,这滔滔江水定会为之失欢。

唉,爱情就是爱情,关责任何事?夏布与秋伶,实在太不懂了。

不,又或是他们懂得太多。

那天,秋伶专门为夏布清唱了《牡丹亭》中的《惊梦》一折,正当夏布沉浸于曲中如梦如幻百感交集时,突然曲终人散,秋伶如穿堂之风,亦如过隙之驹,完全从他眼前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只有遍地的愁词悲曲,徒自绕梁,不复消散。

后来,夏布无疾而终。因夏布而生的古镇随之破落,数百年后,只留得一座名叫“夏布斋”的老宅子,门槛奇高,庭院奇深,引得一批又一批游客前来,探寻这位奇男子的传说。秋伶也成了永远的记忆,成为中外戏剧史上不朽的大角。只有《牡丹亭》还在,只有感人的情爱还在,千人应,万人和,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