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少年侠(2)

没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冷。尤其在这极寒之地。口水吐在地上,叮叮地脆响,病人们在貂裘皮衣的层层紧拥之下,仍瑟瑟地抖,如秋天的蝉。有人大声地骂仇家,骂这天气,除了禾充石,连自己的爹妈也骂到了。

有人不经意地摸摸耳朵,耳朵忽地就掉了下来,像极了一只破鞋从脚上自动地脱落下来,他又大声骂起来。于是,又有人说,你老兄算幸运的了,我的双脚都扔在这儿了。那人拄着双拐,空荡荡的裤管在朔风中飘荡,如两面破旗。失去双脚本是痛苦万分的事,但他仍在笑,能够拥有性命已经十分幸运,又何必追求完美?

禾充石睡醒了,午饭适时地摆在他面前,一盘木耳,一杯鹿血,一小块火腿。木耳可以清除肠道中的脏物,鹿血可以养颜,而火腿,可以补充充足的能量。一个年轻的仆人忽然跑进来,指着窗外说道:“先生,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人都走掉了。”

禾充石支起窗户向外望去,白皑皑的雪地上,一行人影正迤逦而去。看得出他们走得很匆忙,因为他们的帐篷还都扎在原地。在这极寒之地,帐篷意味着什么,自然是谁都明白的。余下的人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瞧那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瘟疫。能让这群江湖豪客动容的,可真是不多了。

太阳暖暖地照着雪地,发出灿灿的白光。

禾充石的目光就凝结在一棵树上。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精巧的蓝月亮,而且是下弦月,蓝色的下弦月被风吹得呜呜响,仿佛有人在暗夜中吹奏呜咽的箫。禾充石忽地就明白了。

“上弦生,下弦死”,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事。上、下弦月主人的名气,不低于漠北医庄的主人禾充石。两人的差别,只在于一个救人,一个杀人。上、下弦月,就是那人的招牌。上弦月见了倒无所谓,下弦月一出,休说不走,就是走得慢了,也有性命之忧。此时下弦月已出,又有谁肯留在这里?

禾充石固然可以救他们免于一死,但那是以后的事。下弦月一出,立时就要丢命,这轻重利害,大家还是算得清的,谁的命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因此,大家立时就走了,包括失去双腿的人和那个自残的人。

禾充石叹了口气,继续吃他的饭。午饭过去,偌大的医庄显得更加空旷起来,这就显得剩下的唯一的人更加孤单。这是个年轻人,红润润的脸,丝毫没有生病的样子,背一柄剑。禾充石正在喝茶时,他的病人就跑进来,一脸的惶恐:“禾充石先生,多谢您多日相救,我也得走了。”一面说一面把一个锦盒放在禾充石面前。盒子开着,里面是十颗大如龙眼的珍珠。

禾充石又叹了口气,看来下弦月还是比自己厉害很多,主人未到,已经吓得众人疲于奔命,就是医了一半的人也不例外。禾充石不说话,慢慢踱到门外,走到那年轻人的旁边。

“你,为什么不走?”这是禾充石第一次说话。“我的病还没医治,怎么能走?”年轻人盯着禾充石的脸说道。“别人都走了,难道你不怕?”禾充石指指挂在树梢上的蓝月亮。“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这个月亮,会让人死么?”年轻人回答,口气有些傲慢。“它不会让人死,它的主人会。”“果真如此么?”年轻人问,慢慢地拥着皮衣站起来。

“当然。”一个声音就插进来。禾充石见到年轻人后边多了一个人,白白的脸,两道细眉,四十多岁的年纪,腰间挂着一个闪着蓝光的月亮。年轻人仿佛未觉,仍向禾充石道:“它的主人凭什么杀人?”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况且,有些人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那个后来的人回答。年轻人这才缓缓回过头来,“你是这个月亮的主人么?”

“不错,下弦死,伊正扬。”

“你很喜欢杀人么?”年轻人继续问。仿佛“伊正扬”三个字,他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喜欢,而是非杀不可。有的人生来是杀人的,有的人生来是被杀的,像你,还有他,”伊正扬一指禾充石,“都该死,死一千遍。”

禾充石踏上几步,将年轻人拉到身后,道:“跟这种人,没有道理好讲。明争暗斗这许多年,今天也应该有个了结。”伊正扬仰天大笑,笑声中有几分邪气:“你一直救人,我一直杀人。我名气很大,你名气也不小,倘若我们争斗起来,谁的胜算更大一些呢?”年轻人道:“自然是禾充石。禾充石救人,肯定有人帮他,似你这般,又有谁能帮你?”

伊正扬道:“不错,没人帮我,但有人帮他么?”他轻轻摘下蓝月亮,向年轻人晃了晃道:“他医人救命又能怎样,我这蓝月亮一挂,人还不是都跑光了。”“不,还有我。”年轻人道。“你?”伊正扬翻眼道,“也算人么?”“我自然是人,而且是不怕死的人。”“果真么?”伊正扬反问一句。身子一晃,扑上前来,右手五指张开,向年轻人头顶按下。伊正扬纵横武林数十年,功夫自然了得,这一下又是突施杀手,心中满以为可以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打个脑浆迸裂。

禾充石想要施救,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年轻人身子后仰,左脚踢向伊正扬膝盖。伊正扬无暇再施杀手,躲开对方这一脚。年轻人一脚踢空,倒在地上,不住喘气。伊正扬道:“倒有几分道行。”左掌一立,又要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