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牵手

在我的印象中,我和母亲至少四十多年没有牵过手。

父亲去世后,三十岁的母亲改嫁到远村一户高姓人家,幼小的我跟随母亲去了不到三年,因为母亲总是生病,再加上孩子多,母亲无力顾及,吃饭都成问题,我便回到了祖父母身边。此后十余年,我虽一次次梦到过母亲,也曾一次次因为想念母亲而偷偷哭泣,但却再未见到母亲。

十几公里的距离,如隔天涯。我过不去,母亲也过不来。

18岁那年,我要参军了,知道再不看看母亲,可能又要等几年,便翻越几道山岭,去了一趟母亲家。

此后,每次从部队回来探亲我都会看望母亲,但是母子间的感情却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着,却感受不到暖意。这是因为我对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记忆里没有一丝母亲对我的慈爱,只有我和高家孩子打架时,她满村里追着打骂我的情景;只有下着大雪,我穿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破鞋去十几里外给母亲取药,冻得脚生冻疮流脓出血的情景。更怨恨母亲在我回到祖父母这边十余年里不曾来看我,不曾给我做过一双袜子、半双鞋,更不曾给过我一丝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关心。特别自己有了女儿以后,体会到自己对孩子的种种牵挂竟然是那么深那么重,这种怨恨就更强烈了。而这一切我虽不说,母亲却是能够感觉到的。所以,每次见到我,她总是心生怯意,不愿提起从前,不敢说起父亲,更是回避着有关母慈子孝的话题。如此,中间那层玻璃难以拆除,母子牵手也就无从谈起。而我,反倒时常觉得自己是世间少有的孝子,因为母亲那么对不起我,我却没有舍弃母亲,我却仍然尽着人子之道。

年过五十,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是着名导演翟俊杰让我知道自己错了。

翟俊杰在女儿出生时,用一只小瓶子接了妻子的一些奶水放在了箱子里,20多年后,女儿要出嫁了,他把装了母乳的小瓶子拿出来作为礼物送给女儿,当女儿看到瓶子里的奶已经化作干巴巴的血块时,这个原本就很孝顺的孩子哭着给妈妈跪下了,因为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喝着母亲的血长大的。

有谁不是喝着母亲的血长大的呢?你是,他是,我也是。而且要喝掉母亲500斤血才能长大。所以看到这个故事时,我的泪水长流不止。我好后悔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怨恨,我好难过没有发自内心地与母亲亲近,我好羞愧自己竟然自我感觉很孝顺,我好渴望快些为母亲做些什么,并与母亲亲热地牵着手。

这年清明节前夕,我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我说:“妈,清明节你忙吗?不忙的话我把你接到城里住几天行吗?”

一直给我同母异父的弟弟高崇民看护鞋厂的母亲非常高兴,说:“不忙不忙,清明节崇民的厂子放假,我正好出去逛逛。”接着又说了一句,“妈早想你了,一直想去看你。”

从来没对母亲的哪句话感动过的我,这次却意外地感动了。好像突然之间感情变得脆弱了似的。我说:“妈,儿子也早想您了,只是这段时间单位事儿太多,我没来得及去看您。”话没说完,眼泪唰唰而下,声音也哽咽起来。妻子在一旁轻轻揽了一下我的肩,柔声说:“别这样,咱妈不知什么事,你会吓到她的。”

母亲到城里来了。

母亲来的这天晚上,我决定给母亲洗脚,拉着母亲的手陪她看会儿电视。

但是,我一次次地走到母亲跟前,却怎么也说不出“妈,我给您洗洗脚吧”这样的话,却怎么也未能伸出手去和母亲牵在一起。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给母亲洗脚和跟母亲牵手,而做起来却是那么难,那么难。我万分地恼恨自己,却又无法越过心理上的那层屏障。

第二天晚间,读大学的女儿难得在家,我便让她给奶奶洗澡。女儿答应得很痛快,母亲却说天气有点凉,不知洗澡会不会感冒。我看出她对洗澡不情愿,就说:“妈,你要不想洗,咱就不洗了,我给您洗洗脚吧。”

“我给您洗洗脚吧”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就毫不费力地说出来了呢?是上天帮助了我吗?我暗暗激动和兴奋着。母亲却涨红着脸,一个劲地冲我摆手,说:“不不不,不不不,我自己洗就行,我自己洗就行。”说着,起身奔卫生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