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母亲拦住了，我说：“妈，儿子五十多了，从来就没给您洗过脚，您就让儿子尽尽孝道吧，啊。”然后不顾母亲反对，让女儿端来热水，我开始给母亲洗脚。
长期生活在乡下的母亲没有过份讲卫生的习惯，天气冷的季节，常常十几天不洗一次脚，而且她还喜欢夜里穿着袜子睡觉。所以，我帮母亲把袜子脱下来时，一股脚臭扑面而来，我几乎都要吐了。但是，我忍住了。我把母亲的脚轻轻放进热水中，慢慢地往她脚上撩水。这时，母亲的眼圈红了。她很不自然地对我笑着，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没说出来，只用一只无所适从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的心里酸酸的，想哭，却怕哭了母亲也跟着哭，就深深地低下头去搓母亲脚上的灰，以此掩饰并分散了自己的情绪。
洗完了，女儿给母亲剪脚指甲，我去阳台给母亲洗袜子。回来时，发现母亲的脸上闪现着从未有过的红光，笑容里是满满的、发自内心的对儿子和孙女的感激与喜爱。
但是这一天，我仍然未和母亲牵手。我仍然觉得，无缘无故和母亲牵手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第二天，我开车带着母亲到地下萤光湖旅游。当我们走在景区错落不平的道路上时，我终于找到了和母亲牵手的机会和理由。于是，我先是搀着母亲，说着让她小心别磕到的话，继而牵住了母亲的手。这一次，母亲没像我给她洗脚时那么激动，但是，她的手却与我牵得很紧，很结实，而且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幸福。
来到入口，守门的一位老汉立刻搬了板凳让母亲坐下休息，并对母亲说：“天天来旅游的那么多，领着母亲来的很少。拉着母亲的手来旅游的更少，你儿子可真孝顺啊。”母亲特别满足而自豪地笑了，说：“可不吗，俺这个儿子就是孝顺。”我低下头去，内心十分愧疚。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带母亲出来旅游啊，母亲竟然这么满足，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如此夸赞，我感觉自己在欺世盗名。
母亲在城里住了四天，四天里我领母亲转了很多地方，也说了很多很多话，说到了父亲，说到了她在百年后的安排，说到了我在部队那些年，不识字的她为了给我写信和读我的来信而跟妹妹学识字的故事……说到动情处，我流泪，母亲也流泪，有几次甚至泣不成声。
第四天的晚上，弟弟崇民来电话，说厂子开工了，人多手杂，他又忙着出去送货，厂里没人盯着不行，问我能不能让母亲早点回去。我知道母亲也是急着回去的，就说行啊，便把母亲送回去了。
走之前我给母亲收拾了木耳和糖果，又给母亲买了一瓶搓脸的“大宝”。并和母亲开玩笑，说妈你搓了大宝，一定会从七十八变到二十八的，逗得母亲开怀大笑，说那敢情好。
走在路上，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为得是和母亲多说说话。
母亲嘱咐我，一定多给她孙女钱，别让她孙女在外缺了钱，不舍得吃营养跟不上，身体出毛病。
母亲嘱咐我，以后学着脾气慢一点，别老和她儿媳妇发火，别动不动就训她儿媳妇，说她儿媳妇多好啊，人长得漂亮，也贤惠，对她也孝顺，老给她买衣服和好吃的。
母亲嘱咐我，不管多忙，都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再为写书熬夜了，电视里都说了，熬夜最伤身体……
需要嘱咐的话好多好多，似乎是积攒了几十年没有机会说，现在终于可以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了。母亲不停地说，有些话前面说了后面又说，刚刚说了，接着又说。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似的，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烦。
一到厂里，母亲就高兴万分地给鞋厂的女工们发糖吃，说这是她儿子给她的，是过年时，上海一个朋友寄给她儿子的，儿子没舍得吃，给她留下的。母亲还说了儿子给她买“大宝”的事，说以后她要变年轻了，从七十八变到二十八……
我要往回走了，临上车时，母亲轻轻牵住了我的手，像是儿子要去远行，很久才会回来似的，她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眼圈红红地看着我笑。我心里酸酸的，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我说：“妈，我走了，什么时候你想去城里就打电话，我来接你。”母亲笑着点点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又怕我看出来，就抬手装着挠痒痒，抹了一把眼睛。但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哗哗地流下来，她哽咽着低声说：“儿啊，一辈子了，妈一直觉得亏欠你。你不这么孝顺也好啊，你这么孝顺，妈更觉得对不起你啊。”我说：“妈，你别这么说，你生了我，让我来到这个世上，还成了作家，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情，我就应该好好孝顺你才行啊。”
走在路上，我无法控制地哭着，一路走一路哭。我在想，几十年了，我和母亲之间那层玻璃终于拆除了，我终于让她感受到儿子对她的爱了，终于让她感受到儿子的温暖了，母子二人的心终于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了。而折除那层玻璃的方法，就是和母亲牵手。
和母亲牵手，再也没有遥远的距离，母亲朝我暖暖地走来，我朝母亲暖暖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