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窗外她的同学骑着脚踏车呼啸前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女儿一跃而起,向着窗外大声回答:“来了!来了!”
然后回身向我摆摆手,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我走到门口,刚好看到她们这一群女孩子的背影,才不过是中学生而已,却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大,把车子骑得飞快。
我手中还拿着那一张相片,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告诉她,我们怎样认真地一再排练,怎样在演出的时候互相关照,在知道得了第一的时候,男同学怎样兴奋热烈地给我们煮夜宵吃、围着我们照相;其实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校内活动而已,但是因为用的是中国学生的名字,在二十几个国家之中得了第一,就让这一群中国学生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
我很想把这些快乐的记忆告诉我的女儿,可是我没有机会。在晚餐桌上,是她兴奋热烈地在说话,她和她的同学之间有那么多有趣和重要的事要说出来,我根本插不进嘴去。
整个晚上,我都只能远远地对她微笑。
在把病情向我详细地分析了之后,医生忽然用一种特别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无论如何,你想再要回从前的那个妈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
医生年纪大概也有六十开外了,穿得很讲究,有种温文的气质,也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智慧和洞察。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有一段极短的停顿,好像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开始流泪了。
可是,我不上当,我就是不肯上当,我一滴泪水也没让它显露出来。
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在这世间,有些事你可以相信,有些事却是绝对不能相信的。
绝不能流泪,一流泪就表示你相信了他的话,一流泪就表示你也跟着承认事实的无法改变了。
母亲虽然是再度中风,但是,既然上一次那样凶猛的病症都克服了,并且还能重新再站起来,那么,谁敢说这一次就不能复原了呢?
谁敢对我说,我不能再重新得回一个像从前那样坚强和快乐的妈妈了呢?
我冷冷地向医生鞠躬道谢,然后再回到母亲的病床旁边。母亲正处在中风后爱睡的时期,过几天应该就会慢慢好转的。等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就可以开始做复原运动,只要保持信心,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和姐妹们都打过长途电话来,说是会尽快回来陪她。我想,这位医生并不太认识我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坚强和毅力,所以才会对我说出这样一个错误的结论来。
到了夜里,我离开医院一个人开车回家,心里仍然在想着医生白天说的那一句话,忽然之间,有什么在脑子里闪了过去,我因为这突来的意念而惊呆住了。
医生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从前的那个妈妈一天一天地在改变,从来也没能回来过啊!
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呢?
是第二次中风以前,在石门乡间,那个左手持杖一步一顿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呢?还是再早一点,第一次中风以前,和夫婿在欧洲团聚,在友人的圣诞聚会里那个衣衫华贵的妇人呢?还是更早一点,在新北投家门前的草地上,和孩子们站在一起,笑起来仍然娇柔的那个母亲呢?还是更早一点,在南京的照相馆里,怀中抱着刚刚满月的幼儿,在丈夫与子女环绕之下望着镜头微笑的那个少妇呢?还是更早一点,在重庆乡间的山野里,仓皇地躲避着敌人的空袭,一面还担心着不要惊吓了身边孩子,不要压伤了腹中胎儿的那个女子呢?
还是更早、更早在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上,穿着皮质黑呢长大衣,站在北平下过雪的院子里,那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少女呢?
还是更早、更早,我只是不经意地听说过的,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那个十岁左右,最爱在河床上捡些圆石头回家去玩的小女孩呢?
从前的妈妈,从前的妈妈啊,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为了我们这五个孩子,从前的那些个妈妈就一天天地被遗落在后面,从来也没回来过啊!
现在的妈妈当然是可以再复原,然而,却也绝对不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了。
“妈妈,妈妈。”
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轻轻呼唤着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对我温柔微笑的母亲,我从前那些所有的不能再回来的母亲,不禁一人失声痛哭了起来。
车子开得飞快,路好黑好暗啊!
(摘自团结出版社《吾父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