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时候,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依赖,互相纠缠,互相陪伴。等到离开的那一天,却要拼命拉扯,依依不舍,用痛断肝肠的哭泣,在心上烫一个印记,提醒自己永不遗忘。
上周三的清晨,熟睡中像是有人轻轻在耳边吹了一口气,凉凉的,于是我醒了过来 。起身看了看手机,才早上六点,十来条未读微信,并不想理会,盖上被子蒙头继续睡 。
再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九点 。打开微信,才发现是妈妈、舅舅、大姨、小姨……分别发来信息:姨婆在早上六点走了。
我怔怔地坐在床畔,一时迷惘,不知作何感想——或许和很多人不同,我是家里的几个老人带大的。童年时,父母常不在家,外公外婆辅导我学业、姨婆姨公照顾我生活。姨婆就住在我家对面一个单元,那时我放学回了家,发现家里没人,到处找不到吃食时,姨婆就站在她家的厨房里,对我挥手:快过来。
姨婆是个能干的女人,年轻时在粮店上班,很会做饭。我特别爱吃她做的蛋炒饭,先用猪油煎出一个巨大的金黄蛋花,然后放进隔夜饭快速大火翻炒,炒得粒粒分开之时,加入一勺她自己酿的剁椒,再翻炒几下,撒一把葱花,便带着镬气热腾腾地盛到碗里。然后,她从自己的泡菜坛子里捡出几块嫩姜、豇豆、柿子椒,切成一碗,用香油、砂糖、胡海椒细细拌一下,一并放在我面前,再柔柔地对我说:吃吧。
几年前,我回老家探望她,无意中聊起小时候的这些记忆,她一时兴起,说要给我再做一碗蛋炒饭。才打了两个鸡蛋,她突然带着歉意对我笑,说:不行,手上没力气,炒不动了。
那时,我突然醒悟:我要开始失去他们了。
和我的外公外婆一样,我的姨婆也从未见过海。这些一辈子生活在西南山区里的老人,年轻时没有条件,衰老后又疾病缠身,很难出趟远门。我外公外婆在世时,我几次说要带他俩去三亚,都未成行。他们实在很想去,但都被儿女阻拦了,我拗不过我的几个舅舅,最终成为此生的遗憾。
今年五月,姨婆被确诊为肠癌晚期,我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我要带她去三亚,家里有谁放心不下,我就一起带过去照看她。最终,我全包费用把家里老老少少17个人都带去了三亚,圆了一个小团圆,也圆了姨婆的心愿。
姨婆去世的那个早上,我看着手机里全家人在海边的合影,想起送她上飞机回家时,姨婆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次真的太开心了,下次再见,如果我不在了,你不要哭。
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告别,是一行诗——是过去写给未来、是微尘写给宇宙、是生写给死、是离人写给我们的,一行诗。
那诗也许沮丧,也许沉静,也许欢快,也许愤怒,也许淡得什么也品不出来,就像一阵风,轻柔地吹过这个世界,然后,遁入山川湖海,从此无影无踪。
前阵子,微博上有个患癌离世的女孩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江山给你们,朕玩够了,拜拜!
年纪轻轻的告别,是一行俏皮的诗。死亡因此带了些挂着泪珠的笑意,就像是一场午夜未央的宴席,有人酒力不胜,起身告辞,微笑着挥手再见,却从此再也不见。
人生一场,父母亲人、知己爱侣、酒肉朋友,就算有天大的厌憎,就算怀着经年累月的埋怨,也都在告别时化解了——人都没了,爱恨还有何用?
是枝裕和在《有如走路的速度》里,写到父亲离世时他守灵的那个夜晚,一触而发的崩溃,令人心有戚戚。
隐忍沉静的中年男子,陪着安然“睡去”的父亲。回忆很多很多年前,父子俩突然生出的嫌隙,以及那之后渐渐无话可说的状态,到最后,无意间触碰到了父亲硬硬的胡楂。那一刹那,令他想起了三十年前,两岁的他坐在父亲的腿上,一起看电视比赛的画面,想起那时候“父亲没刮干净的胡楂蹭到正看得出神的我的脸时,那硬扎扎的触感”。
于是,记忆汹涌而来,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痛哭起来。
活着的时候,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依赖,互相纠缠,互相陪伴。等到离开的那一天,却要拼命拉扯,依依不舍,用痛断肝肠的哭泣,在心上烫一个印记,提醒自己永不遗忘。
像是一句语调激昂的诗,在最高的呐喊声中戛然而止。
也有那种突然的离开,告别得猝不及防。
就在前段时间,又看到一则消息: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者,在家中因心脏病意外离世。由于独居,他在十天后才被人发现。
也许都是80后,也许都是写字的人,物伤其类,这个消息在朋友圈里传得很快。到处是一片震惊与难以置信。码字为生的人,没什么社交,最多的对话都是与自己。如今这样,默默地拱手告别,像是一篇潦草结束的稿子,故事没了,人物都待在停笔的那一刻,统统失去了命运。一切未完,从今往后,无人来续。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呢?不是自己什么时候突然告辞,而是——
“上一次看到父亲,他咳得很厉害,似乎走路都已经有些费力了。”
“年少时最要好的那个朋友,几年未联络,是不是该联系一下?”
“曾经的那个人,分开时应该再平和一点,能好好说再见就好了……”
你看,人在潜意识里,还是更怕别人告别自己。就算躲不过告别,也希望那告别的过程不要太漫长、太折磨。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类似的经历?家里如果有一个被病魔折磨多年的亲人,人们大多会在日复一日的忧虑中镇定下来,不求他渡过劫难,只求他走得少些痛苦。等人真的没了时,比起伤心难过,最先冒出来的情绪是“替他长舒了一口气”。
姨婆是绝食离世的。她的癌症发展得很快,没几个月就痛得直立不起,无法吞咽任何食物。在我老家那个小地方,也没有专业的临终关怀。家人只能把她接回家,任她躺在床上,见她越发形容枯槁。最后,姨婆只剩皮包骨,奄奄一息,她早已放弃求生,连水都拒绝喝,全身唯一能动的是那双从前黑白分明、如今黄浊黯淡的眼睛 。每个爱她的人都想留住她,但每个爱她的人,也都想她能在下一刻的睡梦里,安然离去。
有本书叫《最好的告别》,作者以一个医生的专业角度,冷静地描述了人类衰老和死亡的过程,看得人难过而心惊。书中所写的那些关于死亡的最后告别,场景大都没什么尊严可言,人们就那样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游离在无法掌控的身体上,无助无力无望地等着被死神带走。
这时候的告别,也是一行诗,只不过,悲怆无奈,字字凄凉。
读这行诗的人,早已过了伤恸的阶段,也许会边读边想:生死无常。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呢?无论如何,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啊——一念及此,很多现实的忧心与焦虑,都豁然开朗了。
听过许多告别,也经历过许多告别。见过崩溃如暴雨的,也见过冷静如冰山的。但我相信,崩溃过的,剩下是修复;一直冷静的,只不过在等某个深夜,彻底决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