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叫李氏,没名,也不识字。但她写过一封长达5页的信,而且是情书。
50多年前,我奶奶靠一双小脚,从湘西一个叫桐子坡的地方,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两天两夜,来到洞庭湖边的金盆桥。她是来成亲的,可怜她在此之前与我爷爷连面都没见过。
刚踏进蔡家低矮的茅屋时,奶奶吃了一惊。爷爷家实在太穷,哪怕那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桌子上除了一碗看不出是啥肉的黑疙瘩,只有几碗地瓜稀饭。奶奶羞红了脸,抬头却看到了高大魁梧的爷爷,看到了我爷爷热切的目光。奶奶心里一喜,地瓜稀饭和“黑疙瘩”就吃得格外有味了。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后,奶奶问:“那肉真香呀,是啥肉?”爷爷红了脸:“老鼠肉。那家伙太狡猾,我花了3天才在地里捉到两只……”爷爷话没说完,奶奶就已经呕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结婚3天后,爷爷要去江西萍乡煤洞里挑煤了。他将年老体弱的老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交给奶奶,然后在我奶奶泪眼汪汪的目送下,跟随村里另几个人远走他乡。
爷爷一走就是两年多,杳无音信。那时,爸爸已经出生而且开始学习叫“阿爹”了,而曾祖母的腰弯得几近贴着地皮了。奶奶常常在煤油灯下边抹眼泪,边给爷爷纳布鞋。鞋子一双双叠在木箱底,因为奶奶不知道如何把鞋子送到爷爷手里。她甚至不知道爷爷哪年哪月在他乡何处——虽然爷爷走之前交给了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萍乡的地址,但奶奶不识字,也不好意思请别人替她写信给爷爷。
又到年终的时候,村里又有几个年轻人要去萍乡挑煤。奶奶脸红心跳地赶紧包扎了几双布鞋托邻里带给爷爷,另外,又格外慎重地从胸前掏出一封信递给乡亲。厚厚的一封信,由手帕包裹着,折叠得方方正正。
几个邻里青年走在去萍乡的路上时,终究忍不住,偷偷把奶奶的信拿出来看。他们傻眼了,信写了整整5页,但一个字也没有,上面画的全是圆圈。一个又一个连着的圆圈,密密麻麻好几百个……前4页的圆圈上无一例外都还添上了几根须须。最后一页依旧是圆圈,只是与前面不同,那是3个圆圈紧紧连在一起,两大一小,而3个圆圈外又添了没画完的半个圆圈。
什么玩意儿?青年们莫名其妙,本以为能看到热火火的文字或别的什么,居然是一溜儿乱七八糟的圆圈。真是失望透了!
总算到了萍乡,他们见到了我爷爷。爷爷欢天喜地马上褪下脚上的破旧鞋子,换上奶奶纳的新布鞋。他在原地蹦了几下,不大不小,正合适,舒服极了!
爷爷听说奶奶还写了信给他,等不及询问邻里老家的情况,便拿起奶奶的信跑到偏僻的角落去慢慢阅读了。他甜甜蜜蜜地把信看了又看,心中那个喜呀,连邻里跑来问他到底那古古怪怪的信是啥意思他都没顾上搭理。过了一天,我爷爷兴冲冲地一个人回湖南老家了。
爷爷今年已经96岁,奶奶已过世好多年了。每年奶奶的忌日,爷爷都会把那封收藏得严严实实的情书拿出来晒晒太阳,也会让我们饱一饱眼福。我们看不懂那封信,爷爷就细心地指着纸上的圆圈对我们说:“带须须的圆圈是太阳,就是一天的意思,后面一页连在一起没须须的大圆圈是你曾奶奶,另一个是你奶奶,那个小圆圈就是你爸爸,那大半个是……正是那一天,收到你奶奶信的那一天,俺才知道你爸爸早已出生了呀,俺家有小祖宗了呀,也知道你奶奶有多想俺了。”
接下来,爷爷放低了声音读信:“过了一个太阳,又一个太阳,又一个太阳,又一个太阳……总共过了912个太阳了。俺和娘和崽都想你,想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