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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馄饨妈妈真正在意的,就是我们那一批孩子。因为我们与馄饨同龄,更是馄饨生前最亲密的小伙伴。我爸也说,其实从我们上初中开始忙碌起来后,馄饨妈妈已经走出了失独的心理阴影。她也想过回到工作岗位,但又实在放不下一代代挤进铁皮房、管她叫“妈妈”的孩子。
其实,不仅我的父母,又有几个家长能忍心看着一个女博士天天这样给孩子们当“饲养员”呢?
馄饨妈妈确实跟所里提出过复职申请,但她又同时要求,得跟学生们一起放寒暑假,以便照顾馄饨摊前的孩子,工资待遇方面她都不计较。
但在多重原因之下,馄饨妈妈的复工申请,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本就左右为难的馄饨妈妈,干脆撤回了自己的复职申请,又办了离职手续,直接在本市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里找了份工作。当大学老师,不但能继续发挥自己的专业本领,还能和学生们一起放寒暑假。平时不上课的时候,她还有精力继续照看她的馄饨摊,继续听孩子们管她叫“馄饨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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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随着本市房地产开发浪潮的侵袭,父亲单位那块本就在市区里而且又依山傍水的宝地,自然被许多开发商盯上了。馄饨妈妈的那间位于住宅区入口的破铁皮房,第一个被纳入待拆除清单。
这个消息传开后,研究所的生活区彻底炸锅了。
当天傍晚,我带了一大帮哥们儿从学校赶回去,扞卫这间承载着整整一代人童年记忆的铁皮房。
隔了太多年,几个哥们儿再爬上铁皮房顶也没那么利索了,但站上去后,就用大喇叭开始喊叫:“拆别的跟我们没关系,但拆馄饨妈妈的铁皮房,绝对不行!”
在还算和谐的气氛中,我们和开发商就那样僵持着。大家都在心知肚明地等待,等待着馄饨妈妈回来。
从学校赶回来的馄饨妈妈,在众人的帮助下也爬上了房顶。我以为她想喊两嗓子,便把大喇叭递给她,结果被她抬手打了一巴掌。
馄饨妈妈哭了,哽咽着说:“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妈,现在就给我回家老实待着!”
大伙儿都愣住了,这可真是她第一次动手打我们。
馄饨妈妈接过大喇叭喊道:“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不能给国家添乱,什么事都可以好好沟通。大家要是认我这个孩子们的妈妈,还是请回家吧,千万不要再闹事了!”
众人茫然,但没有人挪动。
馄饨妈妈急了,直接给大家跪下了。
她这一跪,人群立即像潮水一般四散而去。
我们扶起她的时候,她抱着我们哭得像个孩子。我们太了解她了,没有人比她更想保留这间铁皮房,但为了我们,她宁可失去这个有关她的孩子馄饨的最后记忆。
2000年9月,当在铁皮房吃饭的最后一批孩子走进校园后,用脸盆装馄饨的故事,彻底结束了。年近半百的馄饨妈妈,也回到了真正属于她的那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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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年龄永远是秘密,尤其像馄饨妈妈那种心地善良又天天跟孩子们在一起的女人,孩子们的天真烂漫,早就帮她赶走了岁月的痕迹。参照我妈的年龄估计,她至今顶多70岁。
现在,她走了,真的去见她的孩子馄饨了,我又怎能不让她帮我给馄饨带个话,说声亏欠了太多年的“对不起”呢?
不幸的是,她走的时候,刚好是本地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但幸运的是,我正在做生鲜品运输,所以有一张在疫情管控期间驾车上路的通行证。
清晨5点,天蒙蒙亮,当一行人准备出发之时,驻军部队的指挥车居然闪着警灯来了。司机并没有下车,挥手示意我们跟着他,他带我们进入军事管控的科研区,一路驶过一栋栋壮观的科研大楼,特意在馄饨妈妈曾经奋斗过的大楼下停留了1分钟。
让人感动流泪的是,我们一路驶过的每栋大楼、每一盏亮着灯的窗口,都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向我们挥手,贴在玻璃上的各种纸用马克笔写满了送别的话,诉说着他们的离别之情——这是疫情期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科技工作者,在用他们的方式送别馄饨妈妈。
我一路鸣着喇叭驶出科研区后,又一头扎进生活区,一栋又一栋地绕着居民楼转。居民楼上,不少人从窗口探出身子,挥舞着各种纸牌子,上面写着诉说离别之情的话。即使他们不能亲自到场,也同样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别这位让所有人尊敬的馄饨妈妈。
馄饨妈妈走了。今天可能不会再有她那样“自甘平庸”的故事,更不会再有用脸盆装馄饨的壮举了。但所有从脸盆里捞过馄饨的人,永远忘不了她。
她已经与过去那些岁月“同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