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供父亲读完高中考了大学,奶奶供二叔上了中专进了工厂,奶奶让三叔念完初中进城招了工,奶奶送四叔参了军,奶奶凭着自己的双手维持了一个家,奶奶凭着自己的双腿走出了一条路,奶奶凭着自己的肩膀扛起了半边天。
我12岁那年,父母到县城工作,刚分了住房。一天三叔要到县城帮着收拾房子,我听说后,闹着要跟着去。她舍不得我走,让我过些天再过去,但是我哭着闹着要走——一个孩子对城市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就这样,奶奶站在低矮的土坯房前,送我走上了去城市的路。临走她给了我两元钱,后来都被我买小人书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经常在周六的下午,步行25里回到老家,我长大了,就骑自行车回去。再后来,每到放假,居住在吉林、四平、梨树的堂兄弟姐妹蜂拥来到乡下,给一年也见不到几个生人的孤寂的小村增添二十几天的热闹时光。
那一年,妹妹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接到入学通知后到回到乡下。奶奶不知道北大为何物,只听说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心里美得实在痒痒,终于忍不住领着妹妹来到一大堆乡亲中间,说我孙女考到北京清华大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两个学校合并了。在艳羡的目光中,奶奶一脸幸福的表情。回来以后,奶奶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有显摆过,今儿个跑到人前去丢人了。”
我参加工作以后,和奶奶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那年春节期间我去看她,一进门她就哭着说你咋才回来呢。每次回来我都给她带烟,她都舍不得抽,而是卷自己种的烟叶。这次她接在手里,我给她点上,她划着火柴,给我也点上。我哭了。祖孙两个都不说话,只是抽烟,落泪。
第二年,她就变得老糊涂了,一开始还能认识亲人,后来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都不认识了,自然更不认得我。第三年腊月二十九,83岁的奶奶离开了人世。父母那时正在北京,接到病危消息后急忙回东北,我女儿刚出生,没有回去。但是父母终于没有来得及看老人家最后一眼。叔叔说,奶奶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去世的。我始终相信,在那回光返照的一刻,她是清醒的,她在寻找儿子、媳妇和孙子,但是她太累了,她等不到了。我哪里知道,我给奶奶点的一支烟,竟然是我和她的诀别呢!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自从我在北京娶妻生子,就很少能抽出时间来回家乡看看,几年前又把父母接来长住,更是好几年没有回去。三年前,终于利用五一长假陪着父母带着夫人孩子回了一次老家,三个叔叔、一个姑姑也都回来了。全家人在一个上午给爷爷奶奶上坟,我们在地上长跪不起。夫人在旁边照相,6岁的女儿觉得很有趣。我没有苛求他们和我一样行此大礼,他们只知道土里埋的是我的爷爷奶奶,其他的并不知道。
回来的路上,夫人看到农家院落里疯跑的鸡,忍不住说:这才是柴鸡呢,快抓几只回去吧,女儿就嚷嚷着要下车。我听了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悲哀。夫人生活在城市,女儿更是连高粱小麦都分不清,他们不知道农家的鸡是要用来生蛋的。晚上,我坐在外面的杨木林子里,点了一支烟,吸进一口清冽的空气,不禁又想起奶奶给我过生日的两个鸡蛋来,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幸好,黑暗中,没有人看到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