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真情)

有了归路就会有房屋,有了房屋就会有乡音,有了乡音就会有乡愁。

——题记

父亲六十岁刚出头,却因病去世。那时的我在部队工作,为人之子,未能及时尽孝,至今愧疚于心。

近两年来,因母亲年事已高,我时常抽空回老家看望她。每次回家后,总是觉得暖暖的,有一种身心放松之感。或许是我这人比较怀旧,每日里除了陪母亲吃饭聊天外,就是下意识地寻找并缅怀我的旧时光。

人,都有乡愁。久在他乡生活的我,亦是如此。从青葱岁月到知命之年,季节在昼夜变换里更替,日子在年轮自转中溜走,怎么抓也抓不住。悲催的是,人世间的斑斓色彩,使我过早地鬓角飘了雪、脸上添了斑、双眼蒙了纱。无奈之下,唯有空叹岁月蹉跎,与三五故人叙旧,轻吟一句“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放眼望去,我的视野里尽是风景。也或许是我确已老眼昏花,这个生养我的乡村似乎正在蜕变,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在我的眼里潜滋暗长。至于究竟是何处变了,一时半刻间,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其实,这种无关自身痛痒的变化,多数人无暇静心思索,也不会选择将目光逗留太久,尤其是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人们。这种状态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经常在一起的人不会察觉到相互的体貌变化,也不易洞悉彼此的性情迥异。而在间隔一段光阴后,他们重逢时就有可能一眼觉察出细微的变化。

秋意已暮,万物走向凋零,人世间进入了初冬。

“初冬天气暖,小似立春时。”等了几天,我挑了个暖阳天,与妻女回乡探望母亲。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轮的滚动声在村东头的桥前戛然而止。村东头是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两河交界处,两座新建的水泥桥形成了十字路口。向东步行过桥,入眼处是一条丁字路,向南是用混凝土新铺的“自淌路”。

谈起自淌路,必说自淌沟。村东头与我的祖居之地吴堡村紧密接壤,一条南北向的河沟在两村间流淌。随着岁月的不断流逝,自淌沟被重新挖掘过,如今只能找到它的部分旧貌。每次,当我凝视这条潺潺流淌的乡河,就想起驾鹤西去的奶奶,思亲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黄口之年,我站在村东头的自淌沟前,听奶奶讲家族中口口相传的故事。犹记得,老人家告诉我:明朝时期,吴氏先祖从江南来到吴堡这个地方建立庄台并开枝散叶,八世祖吴真子是一位传奇人物。一天早上,一个老奶奶在河边淘米,看到河面上有八个装满珠宝的大缸逆水向北淌。众所周知,地势北高南低,河水由北向南淌才是常理。这位老人看见后很奇怪,她用手扳缸,手才摸到缸,这个缸就破了一块。老人便拿回了这块破缸片,到家一看,缸片是一块黄金。这八个大缸继续逆水而上,一直淌到吴真子家的码头。吴真子派人抬回了这八个大缸。所以,当地人就把这条河称为“自淌沟”,一直延续到现在。当然,这个传说是当不得真的。然而,沿岸农田灌溉、村民吃水、水上运输,这条自淌沟却是功不可没的。

现如今,我家居住的村庄,脚落竹林河,头枕自淌沟,故名“新沟子”。忆往昔,我在家乡读书时,屋后的路是一条泥土大道。那时候,每逢雨雪天气,孩子们上学和大人出行多有不便。在我离开家乡前,屋后的泥土路变成了砖头路。在那条砖头路上,我拜别父母,奔向了大西北;在那条砖头路上,我送走了两位亲人,从此阴阳相隔;在那条砖头路上,我从部队探亲归来,家人们在屋后翘首期盼;在那条砖头路上,我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少,而陌生的面容在逐渐增多……

足踩自淌路,回眸自淌沟。父亲去世后,屋后的砖头路逐渐落伍,被乡亲们改建成了一条水泥路。十多年来,这条水泥路一直默默地横卧在村庄的屋后,留下了无数来往路人的脚印和车轮的痕迹。

人常说,要想富先修路。建设美丽乡村,路通则乡村兴。四通八达的公路网,以及纵横交错的乡村水泥路,如同一位望眼欲穿的老母在盼儿归来。在外打拼者回归,给乡村的振兴发展增添了活力,返乡创业者的新宅拔地而起。

在老家串门时,我听左邻右舍闲聊说,老屋后的这条水泥路年久失修,不利于村民出行,村里正考虑在村庄前铺一条更宽更长的水泥路。村庄确实变了,那就是乡村的一条条道路和一幢幢房屋在发生嬗变。

这里的路变了,人变了,村庄变了,一切都在变。虽然乡村的这种变化如同雨后的春笋般,让游离在城市中的我有点始料不及,但却是我这个在外漂泊者最喜闻乐见的乡村画卷。

何为人生之大事?每个人的答案不一。在我看来,无关生死,都是人生小事。在靠耕种为生的父辈们眼里,砌房盖屋就是他们的人生大事。

其实,说起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作为农家子弟的我感悟最深的还是砌房盖房。每回见到乡邻们乔迁新居,我的脑海中就闪现出童年时住过的茅草屋。

我家的茅草屋,茅草顶、土坯墙,梁柱间为榫卯结构,虽然很简陋,但却记录了我和姐姐们的成长历程,更洋溢着八口之家和谐生活的温馨气息。那时候,家底较厚的人家,虽说住的也是普通茅草屋,但家中的房屋梁柱却是祖传的老木头。反之,家底较薄的人家,家中的房屋梁柱则是用杂木凑合的。所以,在那个年代,年轻人谈婚论嫁,女方去男方家,只需抬头看一下他家的房梁屋柱,其家境如何心中就会基本有数。

在父亲的手里,我们家告别了茅草屋。那时的我还不到十岁,常听母亲念叨,家里只有二百块钱,是壮着胆子推倒了容身的茅草屋。为啥这么草率地盖房?在我成年后,我才日益理解父母,乡邻们都在砌房盖屋,若是我家仍住在茅草屋里,说明人太懒,日子过得不如人。所以,不甘人后的父母,卖猪售粮、东挪西借、脱坯烧窑,终于择日开工。

如今,在我看来,这幢四间砖瓦房的建成,是打了很大折扣的。虽说是砖头倒下平砌的实扁墙,不是砖头直立而砌的空斗墙,但因家中务农为生,父母囊中羞涩,没钱购买钢筋水泥,无奈之下只能搞一些迫不得已的变通。稍微懂事的我看到,我家用搅拌好的黄沙土代替水泥砂浆砌墙,而内墙粉刷同样是采用黄沙土与稻壳稻草类的混合物涂抹。待内墙干透后,再用石灰水将墙面刷白,外墙则用水泥砂浆勾缝装饰一下。屋顶是用东拼西凑的杂牌青瓦覆盖,新屋的栋梁及其他梁柱依然是茅草屋留下的老物件。说来好笑,爱人随我第一次回老家,家中尚有一扇木头窗户未完工。

昔日,农村房子的质量和户型大同小异。在孩子们的眼里,有意思的事莫过于抬夯和上梁。那时没有震动机,盖房子打地基靠的就是“夯”。我清晰地记得,不管谁家盖新房,都是壮劳力齐上阵,帮忙抬夯,把地砸实。在抬夯过程中需要一种团结的力量,那就是抬夯号子。号子,在抬夯中用以统一节奏,协调动作,鼓舞情绪。中间扶夯把的人负责叫号子,也是领夯人,是抬夯中最关键的人物,其他的人,主要是在领夯人的号子中配合用力。喊号的人肚里必须有墨水,喊号的内容既要鼓舞士气,还要讲究节奏感,才会形成一种合力。激昂的号子既能控制抬夯的节奏,又能赋予劳动者快乐,使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不再枯燥乏味。大伙儿公认,村庄里喊号最好的人,是我的一位宗亲。如今,这位宗亲早已作古,但他年轻时人热情,体力好,嗓子亮,读过私塾,因此是抬夯领号的不二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