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知道吗

那时的我大约2岁吧,父亲中午回家吃完饭,又要匆匆赶回办公室去。我不依,抓住他宽边的腰带不让他系上,说:“你系上这个就是要走了,我不要!”我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那个年代的军人军纪如山,觉得迟到之罪近乎通敌。他一把抢回了腰带,还打了我——这事我当然不记得了,是父亲自己事后多次提起,我才印象深刻。父亲每提及此事,总露出一副深悔的样子。我有时想,挨那一顿打也真划得来啊,父亲因而将此事记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后来,我就舍不得打你了。就那一次。”他说。

那时,2岁的我不想和父亲分别。半个世纪之后,我依然耍赖,依然想抓住什么留住父亲,依然祈祷说:“把父亲留给我吧!留给我吧!”

然而,祈祷没有如愿。

当年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半个世纪后,我仍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走不可。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总是带我去田间散步,教我阅读名叫“自然”的这部书。他指给我看螳螂的卵,他带回被寄生蜂下过蛋的蛹。后来有一次,我和五阿姨去散步,3岁的我偏头问阿姨道:“你看,菜叶子上都是洞,是怎么来的?”

“虫吃的。”阿姨当时是大学生。

“那,虫在哪里?”

阿姨答不上来,我拍手大乐。

“哼,虫变成蛾子飞跑了,你都不知道!”

我对生物的最初惊艳,来自父亲,我为此感激终身。

然而父亲自己蜕化而去的时候,我却痛哭不依。他化蝶远扬,我却总不能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了,那么英武而强壮的父亲,谁把他偷走了?

父亲91岁那年,我带他回故乡。距离他上一次回乡,隔了59年。

“你不是‘带 他回去,是’陪 他回去。”我的朋友纠正我。

“可是,我的情况是真的需要‘带他回去。”

我们一行四人,父亲、母亲、我和护士。我们用轮椅把他推上飞机,推入旅馆,推进火车。火车离开南京城后不久,就到了滁县。我起先吓了一跳,“滁州”这个地方好像应该好好待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怎么真的有个滁州在这里。我一路问父亲,现在是哪一站了,他一一说给我听,我问他下一站的站名,他也能回答上来。奇怪,平日颠三倒四的父亲,连刚吃过午饭都会旋即忘了又要求母亲开饭,怎么一到了滁州城附近就如此凡事历历分明起来?

“姑娘(即姑母)在哪里?”

“褚兰。”

“外婆呢?”

“住宝光寺。”

其他亲戚的居处他也都了如指掌,这是他魂牵梦绕的所在吧?

“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田?”三叔问他。

“知道,”父亲说,“白芋田。”

白芋就是白番薯的意思,红番薯则叫红芋。

不知为什么,近年来他像小学生,总乖乖回答每一道问题。

“翻白芋秧子你会吗?”三叔又问。

“会。”

白芋秧子就是番薯叶,这种叶子生命力极旺盛,如果不随时翻它,它就会不断抽长又不断扎根,最后白芋就长不好了。所以要不断叉起它来,翻个面,让它不能多布根,好专心长番薯。

年轻时的父亲在徐州城里念师范,每次放假回家,便帮忙农事。我想父亲当年年轻,打着赤膊,在田里执叉翻叶,那个男孩至今记得白芋叶该怎么翻。想到这里,我心下有一份踏实,觉得在茫茫大地上,也有某一块田是父亲亲手料理过的,我因而觉得一份甜蜜安详。

父亲回乡,许多杂务都是一位叫安营的表哥打点的,包括租车和食宿的安排。安营表哥的名字很特别,据说那年有军队过境,在村边安营,表哥就叫了这个名字。

“这位是谁你认识吗?”我问。

“不认识。”

“他就是安营呀!”

“安营?”父亲茫然,“安营怎么这么大了?”

这组简单的对话,一天要说上好几次,然而父亲总是不能承认面前此人就是安营。上一次,父亲回家见他,他才1岁,而今他已是儿孙满堂的60岁老人了。去家离乡59年,父亲的迷糊我不忍心用“老年痴呆”来解释。两天前我在飞机上见父亲读英文报,便指一些单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