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字?”
“西藏。”
“这个呢?”
“以色列。”
我惊讶于他一一回答正确,奇怪啊,父亲到底记得什么又到底不记得什么呢?
我们到田塍边拜谒祖父母的坟,父亲忽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家?家在哪里?”我故意问他。
“家,家在屏东呀!”
我一惊,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实是以屏东为家的。屏东,那永恒的阳光的城垣。
家族中走出一位老妇人,是父亲的二堂婶,是所有家人中最老的,93岁了,腰杆笔直,小脚走得踏实快速。她看了一眼,用乡下人简单而大声的语言宣布:“他迂了!”
乡人说的“迂”,就是“老年痴呆”的意思,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我一直刻意闪避的字眼,这老妇人竟直截了当地道了出来,如此清晰而残忍。
我开始明白“父母在”和“父母健在”是不同的,但我仍依恋不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战争中每次分手,父亲都写这句话给妈妈。那个时代的人仿佛活在电影情节里,每天都是生离死别。后来父亲多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和家人重逢。
幼小的时候,父亲不断告别我们,及至我17岁读大学,便是我告别他了。我现在才知道,虽然我们共度了半个世纪,我们仍算父女缘薄!这些年,我每次回屏东看他,他总说:“你是有演讲,顺便回来的吗?”
我总“嗯哼”一声带过去。我心里想说的是,父亲啊,我不是因为要演讲才顺便来看你的,我是因为要看你才顺便答应演讲的啊!然而我不能说,他只容我“顺便”看他,他不要我为他担心。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去马来西亚探望妹妹,父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意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关处骂起我来:“跟你说不用回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回去的车票买不到怎么办?叫你别回来,不听!”
我有点不知所措,中秋节,我丢下丈夫、孩子来陪他,他反而骂我。但愣了几秒钟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铮铮的北方汉子,他受不了柔情,他不能忍受让自己接受爱宠,他只好骂我。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动手做菜。
父亲对母亲也少见浪漫镜头,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们姐妹也太不懂事了!你妈快七十的人了,她每次去台北,你们就这个要五包凉面,那个要一只盐水鸭,她哪里提得动?”
母亲比父亲小十一岁,我们一直都觉得她是年轻的那一个,我们忘记了她也在老。又由于想念屏东眷村老家,每次就想要点美食来解乡愁,只有父亲看到母亲已不堪提携重物。
89岁,父亲做白内障手术,打了麻药还没有推入手术室,我找些话跟他说,免得他太快睡着。
“爸爸,杜甫,你知道吗?”
“知道。”
“杜甫的诗你知道吗?”
“杜甫的诗那么多,你说哪一首啊?”
“《兵车行》,’车辚辚下面是什么?”
“马萧萧。”
“再下面呢?”
“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的泪直滚滚地落下来,不知为什么,透过一千多年前的语言,我们反而狭路相遇。
人间的悲伤,无非是生离和死别,战争是生离和死别的原因,但衰老也是啊!父亲垂老,两目视茫茫,然而,他仍记得那首哀伤的唐诗。父亲一生参与了不少战争,而与衰老的战争却是最最艰辛难支的吧?
父亲去时是清晨五时半,终于,所有的管子都被拔掉了,94岁,父亲的脸重归安谧祥和。我把加护病房的窗帘拉开,初日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无限庄严。
我有一袋贝壳,是以前旅游时陆续捡的。有一天整理东西,忽然想到它们原是属于海洋的,它们已经暂时陪我一段时光了,一切尘缘总有个了结,于是决定把它们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亲呢?父亲也被归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那曾经剑眉星目的英武男子,如今安在?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而我,我是那因为一度拥有贝壳而聆听了整个海潮音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