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在抱怨我没给父亲写过一封信。
每次当邮差敲门时,父亲总是欢喜地从他手中接过我寄来的信件,但每次却只从白色的信封上看到收件人写着母亲的名字。明媚的阳光下一行黑色的钢笔水,字迹醒目。
父亲失落得像个没有收到礼物的小孩。我一直跟母亲解释道:父亲是个大男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应该为自己的辩解感到羞愧,因为这样的解释会让母亲无言,更会让父亲伤心。大人的内心同样栽植着一株敏感的花草,对于孩子的一言一行,他们其实十分在意。
但只怪,父亲的爱太过深沉,往往容易被人忽略。像低处的尘埃,落在路边的缝隙里,每个人走过都毫无察觉。
父亲很普通,也很健壮,年轻时头发旺盛得像一树不透光的叶子。他在南方种水田,不时也会跑去帮人家整修坟墓以赚得一些额外收入。
年幼的遐想里,总觉得父亲还会有其他的职业,比如坐在村委会的一张办公桌前翻看账本,或是身处某个工厂车间里触碰飞扬的火花,抑或在我去学堂的时候会一个人在家里看些诗集然后写诗……
实际上父亲依旧很平凡。他只会种田,做石匠,安分守己。
而我年幼时的奇思怪想,严重地偏向唯美主义,并不触及生活中真正艰辛的人事。
父亲也时常客串一些其他的角色,比如搬运工,帮人搬家,搬砖块,抑或搬棺材。
那些红漆或者黑漆刷上的棺木,像一个长长的盒子,关上的一刻,无尽的哀伤、思念与忏悔都掩盖其中,成为一种难以抬起的重量。
我并不赞同父亲客串这样的角色,因为在年少的时光里,同伴看我的时候,眼里总是灰色。像从空中落下的雾霭,在掌心盘旋,终究留下潮湿的印迹,看不到白昼明亮的光线。
有一次,母亲忙前忙后张罗好了饭菜,叫我等父亲回来再吃。时间干巴巴走了很久之后,父亲才打电话回来:“xx家有人过世了,今晚就要下葬,我现在正在帮忙,晚点回来。”那晚母亲拖着寂寞的身子回卧室睡去,却不知怎么地把房间的门给锁了。等父亲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他到我房间,没有开灯,只轻轻唤我,让我跟他一起睡。
窗外起风,有些凉意渗透到屋里。父亲捋了捋被角,把多的部分盖到我身上。
幽深的黑暗中,我对他说:“爸爸,我不要你经常这样……”。
“快睡吧。”父亲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就是沉默。
我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在这夜中无比清晰。
若用颜色来定义爱的话,曾经的自己喜欢用深红来定义母爱,而父爱,更多的只是浅白。
母亲对红玫瑰的喜爱甚于其他的花卉。我时常见到她一个人站在露台上为自己的爱花喷水、除草。她不时弯下腰,神情专注,像对待自己的恋人或者孩子,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
那时母亲若是看到我,便会唤我的小名,直招呼我过去。然后她会把我搂进怀里,吻我的小脸。细长发卷的发丝在清风里起伏,时而会轻柔地飘到脸上,遮挡了视线,在看不分明的世界里,我一直觉得母亲的爱和玫瑰一般香。
“航,妈妈很爱你的,你要听妈妈的话哦。”温润的嘴角上扬到好看的弧度,珍藏在小耳朵的话语,总也不会被岁月偷走。玫瑰欲开欲拢,花苞里包裹着深情,闻到心海里,总能记起母亲和春夏曼妙的景致。
母亲说她的记忆力很好,再久远的事也能想起。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她总是知道我所喜欢的果汁是什么口味,总会在我快上学的时候把摊在桌上的钥匙放进书包的最里层然后交给我,总会把我搁在床头多时的破损衣物拿去缝补,哪块破了用什么样的方式补,她都记得。
比起母亲,总觉得父亲的脸是一成不变,连纹丝、颤动,都保持一贯的小幅度。雷霆大发时亦是如此。
父亲不抽烟,对于这点我很庆幸。但是他爱喝酒,并且会喝得一脸醉醺醺,走路轻飘,忘乎所以。我不赞同他与酒精的狂热爱恋。
每次当玻璃樽被父亲端起,准备灌入他粗壮的喉管时,我总会替母亲发些牢骚:“爸爸,喝酒不好。”
父亲没有理会我,只是鼻翼的肌肉微微颤抖,然后把杯中的酒更快速地倒入嘴中,一饮而尽,我知道他很生气。
我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力量这么微弱,像在雨夜里踉跄行走的小火光,无人在意。
印象中,父亲时常也会拿着竹鞭扬过头顶,又唰地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发红的印迹像斑马线清晰可见。对待稍微犯点错的孩子,这位身材健硕的男人从不姑息,总是严词厉句,然后大打出手。而此时的母亲也敢违抗她所深爱的男人,把我护在她娇弱的身后。
所以幼年起,我爱母亲甚于父亲。
“妈妈,如果爸爸也像你一样不打我就好了!”
母亲笑了:“傻孩子,爸爸其实比妈妈更爱你。”
小时候,总也不理解母亲的这句话,就觉得父亲不好。那些疼痛的记忆存放在心中,自己会把它们想成一片苍白,不愿触及,或许这样才能平息对父亲的些许恨意。
其实用白色来定义父亲未免有点草率,对父亲有点不公。父爱亦是有天蓝、草绿,只不过是自己记住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