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表叔慌慌张张地寻找,终于在商场旁边小花园里找到了正在看花的表叔娘。表叔一下搂住她,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全身颤抖,满眼是泪。
前不久,表叔来了一趟城里,他担着老箩筐,像勤勉忠厚的沙僧一样慢悠悠走在城里的大街上。表叔箩筐里担着红薯、白菜、蒜苗、芫荽、冬瓜、橘子,这些蒸腾着袅袅地气的蔬菜瓜果是表叔在乡下种的,他担着来送给城里的亲戚。
今年73岁的表叔这些年老得特别快,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看上去俨如枯藤上摇摇摆摆的老南瓜。他是老庄稼人的代表,是土地的扞卫者,他说,地里不长东西,那人又吃啥哦。
表叔命苦,3岁死了娘,5岁没了爹。他爹在山梁上采石,系在山岩树上的草绳突然绷断,一下滚落到山崖。那天,5岁的表叔正坐在山崖边松树下玩耍,眼睁睁看着爹惨叫一声飞向山崖下。表叔成年后常做噩梦,每次念起他爹就不停抹泪,在山梁上呜呜咽咽地唱山歌。
表叔41岁那年进了绵延的黝黝大山,和一个女人结了婚,成了倒插门女婿。那个女人比表叔大4岁,嫁过一次人,前任嫌她不能生育,离开她去了外地打工。表叔通过媒人介绍,第一眼见到她便眉开眼笑。表叔说他和女人有夫妻相,鼻梁都塌,眼睛都鼓,笑起来嘴巴都张得大。
表叔没文化,长期在山上采石,有一身疙疙瘩瘩的肌肉,最大的财富就是他的一身好力气。结婚后,他依旧在山上采山石,纯人工,有时候用雷管引爆炸药。山里常有爆炸轰隆声响起,打破寂静深山的沉闷。
我有次上山看望表叔,他们两口子站在山梁路边迎我,一路上,两个人对着我笑个不停。
到了表叔家,我看见表叔娘对表叔比划着手势,一阵叽哩哇啦。我惊讶之极,走到表叔身边。表叔用手蒙住嘴,在我耳边低语:“她是个哑巴。”我转过身,暗暗抽了一口气。
表叔娘对表叔比划着,是要表叔爬上楼梯,把屋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取下来煮了给我吃。我的眼一热,轻轻握住表叔娘的手,她胆怯又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灶堂里,树疙瘩劈劈啪啪燃起的火苗将表叔娘的脸映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淌下来。我突然发觉,表叔娘其实有一张秀美的脸,让我想起悬崖上那一簇簇映山红。
表叔端起板凳站上去,用竹竿把院坝前树上熟了的核桃捅下来给我吃。表叔娘就在一旁用手扶稳凳子,然后,把核桃用石块敲开,一粒粒送到我面前,望着我吃下。
我下山时,表叔娘背了满满一背兜核桃、花生、山药,一直送我到山下公路边,请一个村民用摩托车再把我送到10公里外的小镇车站。我拉住表叔娘的手,跟她说一定要和表叔来我家。表叔娘“啊啊啊”地哼答着,她听懂了我的话。
表叔的日子过得幸福,这从他常常笑得咧开的嘴就能看出来。他常站在山梁上对着峭立石壁猛吼几声,松涛阵阵,声音在山谷回荡。然后,坐在石头上,独自嘿嘿地笑起来。
表叔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等待他的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表叔娘蒸窝窝头、蒸红薯洋芋、蒸骨头,都是表叔喜欢吃的。我看见表叔有次啃骨头牙缝塞住了,表叔娘便用一根竹签凑过去给他剔牙,表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唾液溅得表叔娘满脸都是,表叔娘笑眯眯地继续为他剔牙。
表叔带着表叔娘在一年春节前夕来到我家,他们穿得像身份证里的照片一样端正,在我家缩手缩脚的,又像照相一样规规矩矩。
表叔和表叔娘去逛街,他们开始手牵着手,车流人流中,有些慌乱的他们松开了手,结果表叔娘在商场门前走失了。
表叔气喘着回来找到我,呜咽着哭出声:“她走丢了。”
我和表叔慌慌张张地寻找,终于在商场旁边小花园里找到了正在看花的表叔娘。表叔一下搂住她,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全身颤抖,满眼是泪。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便要回家,他嚷着对我说:“我不放心,在城里我怕再把她搞丢了。”我只有送他们去车站,一路上表叔紧紧拉着表叔娘的手不松开。
表叔后来到城里当起了“棒棒”,也就是扛着一根扁担为城里人干搬运的力气活儿。他和几个“棒棒”一同合租了一处城郊民房,白天,扛着扁担四处转悠,不到一个月,对这个城市的街巷比我还熟悉。
表叔最牵挂的还是山里的表叔娘。表叔说,表叔娘常坐在山梁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山崖下陡峭的路,等待他的身影从树叶间一下冒出来。
有一回,表叔在城里耽搁了很久才回家,表叔娘拉着表叔,在石头上用石子划了一个圈,再在圈里画了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样子。表叔娘用石子画完了,一下倒在表叔的肩头,咿咿呀呀哭出声,哭得表叔心碎也心乱。表叔对我说,没办法哦,你表叔娘年纪大了,有胃炎类风湿脑供血不足好几种毛病,要用钱给她买药吃。
表叔在城里搬运货物时,一个趔趄从石梯上栽了下来,头磕破了,鲜血直流。我带着表叔缝了几针后,送他回家疗伤。老远便看见山梁上坐着一个人,是表叔娘。她也望见了我们,从石头上起身,跌跌撞撞朝我们奔来。望见了头缠纱布的表叔,表叔娘一下扑过去,抱住表叔的头呜呜地叫出声,又蹲下瘦小的身子,要背表叔回家。
6年前,表叔年纪大了,回到山里搂抱着土地继续种粮食、种蔬菜瓜果过日子,来城里的时间也少了,他要陪着越来越胆小的表叔娘。
我去看过表叔娘常坐着的那块山石,被体温浸透过的石头包浆深深,暖流汩汩,成了凝固在我心上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