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为这件事难过。我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我却欠了他一个称谓——一个本应是至亲的称谓。
他是我的继父。
我是在六岁那年拥有这个父亲的。拥有这个父亲之后,我便被寄养到了三十公里以外的外祖母家。不是他多嫌我这个女儿,而是我这个女儿实在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排斥他,反正就是不能容忍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过活。就这样,我宁肯被每日思念母亲的痛苦折磨着,也执意要住到外祖母家。长久的不相见,使我和我的父亲越发地生分起来。有时他来探望我的外祖母,我放学回家瞄见了他支在院子里的自行车,便悄悄溜掉,跑到艳芝家,直到外祖母蹑着小脚找来,才不得不跟着她回家去。
我读初中的时候,我性情暴烈的舅舅因为一件小事开罪了某大队干部,那个大队干部因此给了舅舅许多苦头吃。家里人都以为这事以舅舅的遭报复而告完结了,谁知道竟波及了我的升学。那时候初中升高中是要大队干部“推荐”的,我没有被“推荐”上——虽然我成绩不错。
我早就厌烦着上学,这下好了,我终于可以在家自在待着了;我的外祖父十分纵宠我,平日里看我写作业总是忍不住要劝我“歇会儿”的,这下好了,老头儿不必再因为看外孙女受苦而心疼了。
但是,我的父亲却为这件事急坏了。他一趟趟地往外祖母的小村跑,那段时间,院子里总支着他的自行车。他找了许多关系,被人拒绝,遭人奚落,但他却不肯轻易放弃。他辗转找到了我母亲早年的一个同事,拎着挂面和鸡蛋去登门拜望人家,结果,人家收下了挂面和鸡蛋,却忘了收下我这个学生。
就在心被戳痛的那天晚上,我的父亲哭了。我没有看见那一幕。我照例到艳芝家去玩了,照例玩到困倦了也不愿意回家。后来我听我的外祖母讲,就在我玩得不愿意回家的时候,我的父亲为了我没有学上哭了。揣想着他除掉深度近视眼镜擦眼泪的样子,不懂事的我,竟以为那是件有趣的事情。
他又设法托人找关系。终于,我被一所叫“耿庄中学”的学校收留了。那所学校距离外祖母家有十公里远,骑车跑家十分辛苦。放学回家,把书包一丢,我便开始向外祖父大撒怨气。外祖父一迭声地叹气,说:“不去了!明儿咱不去了!”
我在耿庄中学读了一个月的书,就转学到了父母所在的县城中学。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把我安排到耿庄中学去读书,采取的是“曲线救国”的方法,先让我在那里取得学籍,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转到管理比较规范的县中去读书。
父亲的家境很贫寒。他一度做过染布的差事。记忆中他的手上总渍着蓝绿的颜色。就是那样一双手,总是变魔术般地变出一些钢镚和破旧的毛票,递给我,满足我吃零嘴的嗜好。
1978年我高中毕业。那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自然报了名,要参加高考。
迈进考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那天,我的同学改子来找我,捋起袖子说:“看,手表。我爸给我借的,考试的时候戴着它好掌握时间。”
我没有说话。虽说我也特别希望父母能给我去借块手表,但我努力说服了自己那颗滋生出奢望的心。
高考的前一天,父亲那善于变魔术的手居然给我变出了一块手表!
那手表不是借来的,是父亲去石家庄给我买来的。那是一块“海狮”牌手表。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手表上那个“海狮顶球”的图标。这块手表的价格,对于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价,但这天价的手表,却真真的被父亲买回来了啊!
我拿着那块手表,尝试着将它戴到腕子上。暗淡的房间,暗淡的光线,只有我手上的手表是明晃晃的。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团团围了我,要看着我把那块明晃晃的手表戴到腕子上。那一刻,处在这个仪式中央的我,突然想放声大哭……
我戴着那块“海狮”牌手表,走过了高考考场,走进了大学校园,走上了工作岗位。
在远离父母的一座北方城市里,我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成家后的第二年,我的孩子就急迫地来向世界报到了。
父母来看我,看到要强的我被忙乱包围着,连口热乎的饭菜都很难吃上,我的母亲当场就掉了泪……
时隔不久,父亲去广州出差,一眼就相中了那种刚刚面市的电饭煲。他毅然掏钱买下来,背着它跑了大半个中国,又亲手教我煮好了一锅米饭,这才放心地笑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会对父亲开口叫一声“爸”,但在我心中,我一直熟稔地使用着这个称谓。
父亲一天天地老去,我一天天惶恐地意识到我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报答他对我的恩情。父亲给我的爱,清醒而又绵密。他为我计划得长远,却又不曾忽略掉我最实际的需求。我不知道亲生的父亲又能在那爱上附加些怎样的成分。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我今天的许多思想和行为其实都可以到父亲昨天对我的施与那里去寻求答案——作为一个被升学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重点高中的校长,我明白自己学校里的“差生”流失得越多对将来的升学评价就越有利,但是,我不能听任哪怕是倒数第一的学生轻易退学,在他们的老师指天发誓他们是自愿退学之后,在他们的父母在“退学申请”上正式签字之后,我一定要亲自见见那个要辍学的学生,我期待着这个孩子能够回心转意,我期待着奇迹能在那最后的时刻发生,我看见岁月深处有一双眼睛鼓励着我这样做,我知道我这样做其实是在竭力报答上苍派来提升了我人生的那个人;“时间”这个东西真正和我发生关联,我以为是自打我的腕上有了那块“海狮”牌手表以后,它庄严的“嘀嗒”声让我不敢懈怠,不敢苟且,我坚持写作,已出版了多部散文集,我在意这样的时刻——拨通家里的电话,告诉父亲说我又和一家出版社签订了出书合同,我愿意详细地向老人家汇报我的新书的字数、印数、版税、出版社、出版日期、责任编辑等繁杂琐碎的信息,我愿意听到父亲欣慰的笑声,我愿意听到父亲温和的提醒;每当看到我的学生和他们的继父、继母抵牾,我都心如刀割,我甚至顾不上掩蔽自家又酸又涩的隐私,把挂面鸡蛋的故事、钢镚毛票的故事、“海狮”牌手表的故事和电饭煲的故事一股脑地讲给别人听;我学着疼自己,关照自己的胃口、容颜和心情,不容许自己草草地打发掉自己,每天每天,太阳照到我的时候,我都渴望能在心里对它说一声“让我们来交换光明!”……
我已明白,人,要为爱自己的人,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