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结

最后一次见到宋健,他刚从菜地里出来,揪了一根还没长大的黄瓜,用衣服擦了擦,一口下去咬掉一半,把整个嘴都填满了,咀嚼着,嘴边不时有唾沫泛出。

“吃这么快不怕噎着你?”,方子晨带着玩笑的语气说。

宋健对着他像傻子一样笑着,他以为方子晨来找他下象棋,嘴里嘟囔的说,“我今天又学了一招,保证十步之内要你命”。

“别吹牛了,连马走日、象走田都分不清楚,还要我命!”

“我要走了”,方子晨说。

“去哪儿”,宋健问。

“去别的地方上学”。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天下午,他俩并没有下象棋,只是安静的坐着,谁也没说话,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多年之后,方子晨于家庭聚会的席间向母亲问起了宋健一家。

母亲也不知道他家的去向,只是听说,他家搬走没多久,宋健家也搬走了,具体去哪了,没说,为什么搬走,也没人知道,就好像这家人就此消失在这个地球上,没人知道。

母亲略带调侃的问:“还记得,立正、稍息、向前看吗?”

说到这儿,方子晨的脸微微泛红,没有作声,端起剩下的半杯60°的高粱酒,一口就闷下去了,他没有吃菜,任由着烈酒的气味在腹腔中游走,他醉了,脑海中开始回忆起那件事,就像症结一样长在方子晨的心里。

方子晨家住在城乡结合部,说村不是村,说镇不像镇。

他家在最后一组,窗户正对着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再往前走几公里是一座坟场,很多曾经熟悉的人,死去都埋在哪儿,方子晨的奶奶、爷爷也都埋在哪。

他家是用红砖砌起来的一排连座的房子,中间自制小的栅栏,把房子分成两户,靠西边的是他家,靠东边的是别人家。

之前的邻居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无儿无女,由于男主人经常好赌,日子过的家徒四壁,尽管做了几年的邻居,两家交集却不深。

方子晨时常怀疑是不是那间房子有什么问题?

住进来的两家都跟能赌沾上边,而且过得都不顺遂。

记不起什么时候,这家人毫无征兆地就搬走了,随后宋健一家就搬进来了。

那也是个下午,三伏天,极其闷热,热的有些不太正常。

蜻蜓飞的很低,方子晨上蹿下跳抓了不少,满头大汗之际,顺手拿起水瓢,汹汹地走向水缸,舀起一瓢咕咚咕咚喝了个够,饱嗝一响,才算过瘾!

忙活了半天,累个半死,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摧残他收获的“战利品”,蜻蜓。

这种玩法很是新奇,那帮捣蛋的坏小子都这么玩,方子晨也位列其中!

先把蜻蜓的尾巴末端掐掉,向里面插上一根极轻的稻草,这样放飞的蜻蜓怎么也飞不远,飞不高,像是给蜻蜓按上了一个人工尾翼,蜻蜓的飞行路径就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招,屡试不爽!

“要不是投错了胎,你TM就是在天上飞的那个,看你还能高兴的起来嘛”?或许饱受阉割之痛的蜻蜓会这么想。

东边,一个挂斗的四轮车轰隆作响,车前的烟囱冒着黑烟,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停在了方子晨家门前。

高高的斗里装着几件残破的老旧家具和几床泛黄的被褥,很显然,那是由白色经过人身体上的油脂不断磨蹭而变黄的。

算上司机,车上有三个男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算是慈祥、另一个是三、四十岁瘦骨嶙峋的中年人,一脸的连毛胡子,邋遢至极,二人应该是父子,通过长相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西头老方家吗?”老头问到。

方子晨回答:是呀!怎么的?

老头没有理他,喃喃自语:到了!

老头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告诉那个中年人和司机:“搬吧”。

方子晨好像也有些懂了,这应该是他家的新邻居,因为他的父母之前已经跟他说过要有一家人搬到隔壁。

他便没有再追问。

刚转身要走,

这时,车斗里传出一个的声音,细听,没错,是个男孩。

“爷爷,我们到了吗?”

“到了”。

一个瘦瘦的小男孩从车斗里蹦了出来。

这是他和宋健的第一次见面,

他看看他,他也看看他,但并没有说话。

方子晨眼里,宋健很瘦,哦不,是极瘦极瘦的,一种病态式的瘦,但眼神却很清澈,是他从没有见过的那种清澈,像水。

但方子晨始终觉这家人有些异样,和常人不一样,通过肢体的表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一切撂定,宋健一家顺理成章的住下。

第一天傍晚,方子晨的父母于晚饭之后去探望了他们的新邻居,他爸捧着一个大西瓜兴冲冲的进了新邻居的家门,在这样炎热的时节,西瓜作为给新邻居的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两家人团坐一屋,切开西瓜,彼此寒暄,总归也不过是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方子晨一直观察着宋健,他手里拿块西瓜,安安静静的吃着,不发一言,也不找人,西瓜都啃到白瓤了也不肯换一块。

寒暄完毕,方子晨便跟着父母回了家去。

回到家,方子晨他爸告诉他,“以后和隔壁的男孩玩,不准欺负他,要不然削你啊”!语气相当严厉。

方子晨有些费解,平时也没见父亲特意叮嘱过这样的事情,只是有一茬无一茬的说过,不要欺负人,像今天这样义正言辞的还是第一次。

再者说,平时几个坏小子在一起玩,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他,没有谁不准欺负谁一说啊!能欺负到就算赚到。

虽然方子晨心里犯嘀咕,但也应声答应下来!

没过几天,方子晨和宋健逐渐变得熟络,二人小团体就此成立,方子晨任队长,宋健是副队长,基本任务就是队长训练副队长。

“立正”、“稍息”、“向前看”,方子晨大声的喊着

前两个动作,宋健做的很顺利,但到了最后一个动作,他却犯了难。

因为曾经的“向前看”并不是目视前方,而是双手伸直向前。

但由于先天性残疾,宋健的手臂没办法完全伸直。

“为什么伸不直”,方子晨问。

“我也不知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宋健回答。

“我看看”

方子晨凑近看了看,手臂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更像是筋不够长,方子晨还试图掰了掰,可能力度有些大。

宋健,啊,的一声,“好疼”,这一“啊”吓了方子晨一跳。

“你吓我一跳,有那么疼吗”?

“真的很疼,从来没有人用力掰过我的胳膊”。

“掰一下还能死啊”,瞅你邪乎那样。

方子晨又追问了一边,“为啥伸不直啊”!

“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方子晨上去踢了宋健屁股一脚。

“是不是骗我呢”?

“我真的不知道,不信你去问我爷”?

“算了,还是你自己去问吧!别忘了,问完之后告诉我”,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胳膊伸不直的怪人”,方子晨略带嘲讽的说。

他差点没把“怪人”说成“怪兽”。

相较于说出的话,他内心的想法便更加丑陋,他几乎已经把宋健判成了异类,就像他从未见过天生三条腿的羊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