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钟,陶乐思去超市购物,牛奶、鸡蛋、西瓜、甜玉米、香蕉……她买了够吃一周的量。刚烤出的整只鸡,5.99美元一只,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吃这个,闻起来真是香。买好东西,她驾驶着车在回家的路上。
“哦!”她惊呼了一声。
正前方她所看到的是气势磅礴的天空,那庞大的云朵,似千山暮雪,似流动的瀑布。
落日迅疾地移动,在云层里,与庞大的积雪一样的云团做着相对运动。红色的晚霞一点点铺开,是肉眼可见的变化,很快铺金洒银一般,晚霞织满了半边天。
那轮红日下的别墅、院落,是她的家。
30年来,她一个人进进出出的家。
30年前买这房子时,花了27万美金,付了首付后还贷还了20多年。现在像这样前后有一亩多地的院子越来越少了,房价越来越高。
仿佛是第一次,她关注起那幢房子,第一次有了感性的认识,这么远距离地打量它。在这个日夜旋转的地球上,在美国西部的这一个小点上,这所房子,像一个休止符。
房子与晚霞,与气象万千的大自然,与静默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像童话里的插图一样美,她感到了倦鸟归林的温暖。
陶乐思把车停在路边,取出手机对着远方拍了又拍。
上世纪90年代初,她像当初许多中国学子一样出国谋生,幸运的是她一边打工一边读完了伊利诺伊理工大学计算机科学硕士课程,毕业后在加州得到一份工作,加入到第一代“码农”行列。除了家庭、工作,她没有其他爱好。她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几乎没有像今晚这样冲动过。
拍完照她回到车里,把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有片刻的愣怔。
人到这个年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告别了许多往事与故人,让人唏嘘。终于,有那么一点点软弱,一点点怀念涌上心绪,多少年都干涸的眼眶溢出了泪水。这泪水让她的双眸产生了强烈的刺痛。她赶忙紧闭双目,弯曲着上身,任那份战栗的痛感一点点抽丝剥茧地淡去。
她不能流泪。自从丈夫英年早逝,到女儿离开她去休斯敦读大学,这幢房子只有她从没离开,整整30年,她没有再搬过家。中间工作调动过两次,她到了别的州,也只是在外租房子住,等重新找到工作,依然回到这里。
眼下刚过60岁的她,依旧在IT领域工作,从白班调到夜班,还得继续工作五六年,才能退休。
对,直到她老去。也许女儿会回来送她离开,也许不会。她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勇敢面对一切的准备,她对这个世界是留恋的,因为,她有一个女儿,有一个还没有呱呱坠地,就失去父亲的女儿。是她把女儿带到世上,供她读书,陪她长大,然后,看着她像海燕一样飞向远方。
她果真没有牵挂吗?没有悔?没有痛吗?
这一句扪心自问,终于让她的眼泪像决了口的堤坝一样,止不住泪水的洪流,淹没了她斑驳的情感世界。
她在何方?这些年用坚强武装起来的铠甲,被这句问击破了。
是的,她刚从国内探亲回到美国。今天是她回美国后上班的第一周的周末,可是,回国探亲的一幕幕,一想起心都碎了。绝望,一个强大的粉碎性的绝望,对她来了一个迎头痛击。
2019年8月15日,一早她请邻居上班时送她去机场。第二天,美国时间8月16日,中国北京时间8月17日,正好是她父亲的生日。她隔海隔洋地回国,主要是为了看她的双亲。
她回来了,保姆特地多烧了两个菜。她是晚上9点左右到的家,父亲拄着拐杖把菜加热了好几回。2017年的时候父亲做了颈部手术,影响到了走路。那次手术后,本来健康的父亲只能靠拄拐行走。
她在飞机上喝了点热水,把最后一张墨西哥饼吃完了,父亲耐心地等她吃饭,她一点也不饿。
她想与父亲聊聊,祝他生日快乐。父亲的脸上滑过一丝笑。母亲站在父亲身后,两只手拽住他的一条胳膊,眼睛斜着看她,把她看得很不自在。
她笑着喊她:“妈,妈!”
母亲脸上没有一丝笑,依旧斜着眼睛看她,很不高兴的情绪写在脸上。父亲被母亲拖进了卧室。母亲说:“不许理她,睡觉。”
那顿晚饭她一口也没有吃,用保鲜膜包好,统统放到冰箱里。
她这次带回了两只大箱子,有给父亲的毛衣与巧克力,给妈妈的运动鞋,给她高中与大学同学的礼物。她打开冰箱,准备把巧克力放进去。一打开,她看到底层的盒子里面躺着五大袋巧克力。
她把巧克力全部放到吃饭桌上,发现它们全过了期,最长时间的一袋巧克力,还是她5年前回国带给父亲的。
冰箱的报警器突然尖叫起来,把她吓得一哆嗦,赶紧关冰箱门。
“干什么啊——”母亲突然在卧室里喊了起来,嗓子很尖,声音很高。她大概躺到床上准备睡觉了,听到外面的声音。她是一点声音也不能听到的,一点光也不能见到的。
陶乐思赶紧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第二天,她早早地醒了,许是时差许是兴奋,一夜她没怎么睡。眼圈黑黑的,短头发乱蓬蓬的,她一向不注重自己的仪容,穿一件很松垮的烟灰色圆领套头衫,发白的旧牛仔短裤,夏季脚上永远是一双人字拖,飞机上不限穿着,她也就这打扮。
吃过早饭,一家人在客厅里。父母亲和她三个人。父母亲一人一张高背的藤椅,面对着电视机看电视剧。她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母亲时不时地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后来,不知怎么脾气来了,妈妈说道:“像什么样子,穿成这样!”顺手从藤椅扶手上拿起毛巾扔给她,一只手指点着她:“这里,这里哟。”
妈妈是嫌她穿得太暴露,让她用毛巾把脖子以下裸露的部位遮住。在自己家里,屋里就她爸妈。陶乐思把毛巾捏在手里,大笑。
哪知母亲发火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我要请你出去了,请你出去,你没有自己的家啊?”
陶乐思尴尬的笑凝固在脸上。她站起来,喊道:“爸,爸,妈妈搞不清状况啊。”
她的妈妈早不记得有她这个女儿了。她鲜活地站在妈妈的面前,喊她妈妈,她怎么不记得有她这个女儿呢?
陶乐思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出门还是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