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有一座风吹草动、群山环抱的小岛,带给我诱人的炊烟和清幽的记忆。那里有条小溪,溪里生长着一片绿色的水草,鱼儿在水草下静静潜游,黄亮的荇花在风起处微微皱起,似一块青玉上别着一朵朵小花。
夜晚沿溪而行,溪边隐约现出一只鹿影,恬然自安。对视一瞬,彼此都目瞪口呆,而后鹿影飞快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我回过神来,竟不知那鹿影是不是我心中虚构的幻影,或是我的一个梦?
我想起李白在《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中所写:“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清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诗人寻隐者不遇,只好依靠几棵古松,排遣愁思,却遇见林间鹿、林间溪、林间竹、林间云、林间峰,眼前美好得仿佛长出一枝袅袅菡萏。
陆游在《跋林和靖帖》中写道:“君复书法又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称自己每次观看林和靖的书法,生病时可以不治而愈,饥饿时可以不食而饱。苏轼曾给米芾写信说,他因贪凉吃坏了肚子,十分疲惫虚弱,喝了美味的黄芪粥,又卧床赏玩印章,病就好了。黄芪温补,但四印更有奇效 。秦观也曾因肠胃问题卧床,朋友带来“药方”——王维的《辋川图》。秦观见此大喜,赏玩不已,因观《辋川图》而入幻境,在卧游中他饱览山水以忘忧,于山林间品茶赋诗而自娱,好不悠然畅意,肠胃之疾也康复了。
遂觉得,人生大抵以忧患为底色,但外界的风云只是一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品尝自己的苦闷,自我愈疾,心生欢喜。
某日,我无意中看到画册里的《虚构一窗鹿》,画中一扇窗,窗外一溪鹿,灵性、柔美、与世无争。我便想,那些能够自我愈疾的人,应是心有所喜,能为自己虚构一窗鹿的人吧。
日本江户时代的俳谐师宝井其角写过句子“对着草屋我是吃蓼草的萤火虫啊”,描写的是虽在草庵蜗居,却在夜的街市流连忘返的萤火虫一样的“我”,有些孤独落寞,可依然是无拘无束、平静闲逸的。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我喜爱我的人生中有闲暇的余地,有时,在夏季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沐浴之后,坐在阳光融融的门前。从红日东升直到艳阳当头的正午,坐在这一片松林,山核桃树和漆树的林中,坐在这远离尘嚣的孤寂与静谧中,沉思默想。”我由此联想,瓦尔登湖即是梭罗的一窗鹿,他一个人面对清澈宽广的湖面、一望无际的蓝天和丝丝缕缕的白云,内心的辽阔,远胜于秀丽山河的壮观,才写出了不朽之作。
想来,做一个能虚构一窗鹿的人,会在劳碌束人时平和洒然,在嘈杂扰人时静默娟美,在庸常袭人时淡然于世;做一个能虚构一窗鹿的人,纵然生活窘迫,也会满怀热情,即使身处寒舍,也能享受欢乐,心里有花朵盛开,眼里有白云涤荡。
光阴会一寸一寸将我们的躯壳染成落叶的枯黄,但我醉心于虚构一窗鹿给我的、我要的联想,欢喜着一个词、一首曲、一幅画、一盏茶,于雨天焚香抚琴,晴日汲水插梅,让那些擦不去的过往,在老去的年华里一如既往地清凉着。
我明白,虚构一窗鹿是一种境界。虚构一窗鹿,生命的天幕里将永远都有闪亮耀眼的星辰,使我们不被平庸的生活所围困。虚构一窗鹿,光阴处处美不可言,然后,心澈如泉,心朗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