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散文)

处暑过后连下了几场小雨,浇灭了盛夏的酷热,聒噪了一夏的蝉鸣也渐渐安静下来。晚饭后去浣花溪公园散步,行走间抬头看见明月高悬,七八颗亮星陪伴其上,茂林修竹映衬其下,勾勒出一幅曼妙的图画。这就是苏东坡居士所说的“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吗?

一轮明月照九州,照亮了成都,也照亮了我的故乡。故乡的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的家乡地处苏北平原,小时候没见过公园,有的是农舍、田陌、庄稼、苇塘,每当明月当空之时,那一幅图画同样生动,富有诗意。

家乡的春天万物复苏,苇塘里的芦芽儿钻出泥土,铆劲儿往上蹿,一天一个样。苇塘边的岸柳犹如千万条丝绦迎风飘动,沟边、田坎的野花姹紫嫣红,与油绿的麦苗相互映衬。暮色四合,弯弯的月牙儿悬挂天际,父亲甩动牛鞭在原野上耕田,母亲在厨房里操持一家人的晚餐。灶膛里的柴烟冲出烟囱,与家家户户的炊烟混合在一起,村庄弥漫在烟火气里。东院大爷坐在门前槐树下静静地抽烟,烟袋锅在月光下一明一暗地闪烁。这是苍虫最活跃的时刻,夜幕中它们拖家带口地从地下偷偷钻出来,嗡嗡地滚成一团。我和二弟端着瓦盆,瓦盆里放些清水,将它们一个个抓起来丢进盆里—这是鸭子最喜欢的点心。

夏天是孩子们最心仪的季节,白天可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晚上月光初照,约上几个小伙伴,在苇塘边的柳树下点燃一堆篝火,二弟像猴子一样爬上树梢,使劲儿晃动树干,受到惊吓的知了拖着长鸣扑棱棱地自投火光,这可比用牛尾做扣来得快捷。

月光下的麦场是大人们聚会的地方,我和二弟每人拖一张苇席夹杂在他们中间。漫天星斗,一轮明月映照天河,牛郎织女隔河相望,勺子星、紫微星、天王星,边数星星边听老人讲那些前三朝、后五代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们那胡子里的故事还在继续,麦秸的芳香已经伴我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那时的家乡比较贫困,人们以红薯为主粮。霜降过后,红薯丰收,生产队天天分红薯。分来的红薯必须当天处理完毕,否则会越积越多。月光如银,犹如一盏共用的天灯,家家户户的小院里借着月光,一片繁忙的景象。我和二弟年纪虽小,也要帮助父母分担些力所能及的劳作。母亲分拣红薯,将没碰破皮且大小均匀的轻轻放在一边,准备窖藏。我和二弟将母亲挑剩下的择去根须,堆在父亲身旁。父亲用刨子将这些红薯刨成薄片,明晨天亮前将它撒到刚出苗的麦田里,只需要三五个晴日就能晒成脆生生的红薯干。一家人就这样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我和二弟毕竟年纪太小,手里干着活儿,眼皮却在打架。我们一家人一起劳作,累是累点,但很温馨。

正月十五元宵节,宅前屋后、沟边地头的残雪还没化尽,一轮寒月高高挂在树梢上,白雪泛着片片银光,二妹挑着大红灯笼和孩子们一起东家转到西家、院内转到门前,一个个灯笼在月光下游动,嬉笑着,追逐着,一不小心摔倒在地,灯笼里的烛火把灯笼烧了个大窟窿,二妹爬起来提着烧坏的灯笼小嘴一撇,哭了起来。

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不玩这个,变着法地疯。找几根秫秸裹进麦穰子,扎成一米来长的火把,我们叫它“刷把子”,在家后的空地上,点燃了往天上扔。我们一边扔一边喊:“刷把子溜溜灯,东庄小孩儿一起疯。”刷把子飞上天时如一串火龙,摔到地上时是一片火星。数十个刷把上下翻飞,孩子们欢声笑语,忘记了脚下的残雪,忘记了嗖嗖的西北风,疯够了一溜儿烟跑回家。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看着我们兄弟俩小脸冻得通红,清水鼻涕不时地往外滴,心疼地嗔怒道:“两个讨债鬼,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疯!”我们俩抹了抹鼻涕相视而笑。

1969年,我穿上了军装,军列把我拉到了广阔的戈壁滩。苍凉的戈壁黄沙漫漫,深夜的朔风陪我站岗,警惕的眼睛扫视四方,步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月亮告诉我,我的身后就是父母和家乡。

1970年,我奉命转战大凉山,西昌是着名的月城,站在庐山脚下,邛海浩瀚,苍山如黛。天上月光如水,水中明月荡漾。家乡的苇塘里也有这样一轮月亮,虽不如这里的水面宽阔,也不如这个月亮大,但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1978年,我调到宜宾工作,金沙江、岷江在这里汇入长江。我站在三江交汇处,借着皎洁的月光目送滚滚江水。月亮被汹涌的波涛击成碎片,波光粼粼,银光闪闪,一江乡思向东流。我在长江头,娘在长江尾;老娘思儿不见儿,背着家人暗自流泪。

颠沛流离几十年,如今定居在天府之国—成都,前有风景如画的浣花溪公园,后有奔流不息的清水河。每当见到月出东方之时,就会想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故乡,想到土墙草房的农舍,芦苇茂密的汪塘,鸡鸣犬吠的喧嚣,炊烟袅袅的村庄,还有严父的教诲,慈母的关爱,二弟的淳朴,二妹的乖巧。斗转星移,日月更替,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偶尔梦中相见,醒来已是泪满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