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茶

小城市井百姓过的是慢生活,有着吃晚茶的习惯。不是真的喝茶,而是进点小食点心,不为饱腹,只是点饥,或者就煞煞馋,打发悠闲的午后时光。如知堂先生所言:“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这时候,老街上、桥堍下、马路两侧,炸麻团、油饼的,卖豆腐花的,煎蒸饺、锅贴的,现包现煮小馄饨的……各自支个案板,放几张小凳子,陆续出摊儿了。各个摊头呼朋引伴的,母亲抱着婴儿的,祖父母牵着小孙子的,出门办事顺道路过的……选好中意的小吃,开开心心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晚茶,一份惬意随着舌上味蕾的满足,油然变成花朵绽放开来。稍迟一些,卖熏烧鹅的,卖凉粉、素鸡的,也都出来了,兴冲冲剁半只盐水鸭,刨一盘凉粉,想想再切一碗酱牛肉,齐了——这是晚餐犒劳自己的下酒菜。

最热闹的还得是街头炸臭干的。一大锅沸油,半锅切成小方块、小三角的白干,在油花中“咕嘟、咕嘟”地拥挤、腾挪、翻滚,成了浅黄、灰黄,大漏勺盛出,稍晾一晾,拈一块尝尝,嗯,酥脆,爽口,味道美极,吃起来可是香得很。于是每个卖炸臭干的小摊前,都是满满的食客,耐住性子等待,眼看着油锅里滋滋冒泡的美味在膨胀变黄生脆,活色生香,边与摊主谈笑风生,街巷轶事,家长里短,小城新闻。在彼此的一嗔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对话一思索之间,在油香飘飘与烟火跳荡之中,也能感受到市井人生的情趣与悲欢。

这样的午后,风轻云淡,平常到琐碎,透过一顿晚茶,也能让人观察到街巷市井、浮世人生的真味。譬如,二三知己,闲闲地坐下来,一人一碗虾籽馄饨或刚出锅的牛肉锅贴,香喷喷地送进口中,那股子食物的鲜香顿时在齿颊间弥散、萦回。吃两口,聊几句,说说笑笑,什么烦恼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也可以独自享受,大快朵颐,然后抬眼看看街景,望一望蓝天,对着邻座的孩子笑一笑,或者就低头沉思,满座皆熙攘,斯人独憔悴。

虽然吃晚茶不比上茶馆喝早茶来得从容,吃食也不如茶馆里的来得丰富精致,且喝着茶慢慢品尝,但于阳光酥脆的午后,忙得心智烦乱之际,能偷闲一刻,品一品心仪的街头小食,观察芸芸众生,听听街谈巷议,也是人生一趣。

我还是喜欢来一块桂花潮糕,上面撒了红绿丝的那种,看上去就喜气,漾着一丝丝好闻的桂花香,咬一小块蓬松暄软,爽口得很。就着这糯米白的糕点,喝口清茶,歇一歇再去忙自己的营生,也好。若是来一个刚出笼的馒头也不错,点一个红点,如年画上胖娃娃眉心的胭脂痣一般。或者是柔软虚松的蜂糖糕,上面嵌一只大红枣。记得江南古镇上卖糕点的蛮多,橘红糕、大方糕、定胜糕、脂油糕、糖年糕、薄荷糕、八珍糕、棉花糕等等,梅花糕和海棠糕则以形取名,听听这名儿也觉味美。云南有芭蕉叶铺底的松花糕,用松花粉和红豆沙制成,温润香软,闻闻那松花香就会想起春天山上的矮松,手一碰,扑簌簌而落。

等到六点钟左右,眼看日影西斜,孩子放学,上班族归家,人又有了食欲。饭桌上一盘剖开的咸鸭蛋,那蛋黄浑如冉冉西坠的残阳,一碟酒糟腐乳艳艳的紫红,一锅绿豆粥触目生凉。喝粥的菜可能是炒茄子,也可能中午剩下的丝瓜炒毛豆,或者现拌的瓜菜,黄瓜、酥瓜、稍瓜、老菜瓜皆可,淋几滴小磨芝麻香油,自家打的凉粉,油炸干子,还有早上做的炸面饼,油汪汪的吃起来真香。

这样的一餐晚饭虽是家常,原木饭桌的纹理都有了包浆,蓝花粗瓷餐具也极平常,但门前的凤仙花、晚饭花,墙上的瓠子花、南瓜花都开了,喜眉笑眼地看着一家人喝粥、闲聊。还有身边的狗、猫,门外的车声,树上的蝉鸣。斯时,烈日熔金,暮云合璧。直到夜幕降临了,一家人还在小院里喝粥、聊天。

如此清淡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瓢饮一箪食,一碗粥一餐饭,朴素而自然。无论是街头吃晚茶,还是黄昏喝豆粥,都是日常情态,“所谓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而最抚凡人心的,也正是这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