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风雨故人来

去年的八月下旬,我和妻子到惠州市横沥镇乡下拜访一位很有名的民间医生。待在乡下的几天里,结识了另一位在当地发展创业的异乡人,我和这个异乡人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就是我住宿的公寓的老板,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因为治疗需要好多天,我们人地生疏,我和妻子第一天到了乡镇之后,按照网上的口碑评价,找到了这家大路旁的公寓。公寓六层楼高,外形很普通,门前就是国道,公寓后面是当地村民的住房,大部分都是几层楼高的整栋房子,可以看出当地村民的生活水平不低。我和妻子停好车拿着行李,走进这家公寓的大堂,前台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男子身材不高、微胖,皮肤黝黑,看起来很憨厚。在办理入住手续的同时我跟他聊了几句,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你好,听起来你好像是外省人?”我问他。

“对,我是重庆的。”中年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答道。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是惠州,也许他是公寓老板请来的经理。

“你贵姓?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我又问。

男子一边扫描我的身份证,一边淡淡地回答:“免贵姓黄,叫黄发志,2002年8月30日到了惠州。”

我怔了一下,感到很诧异的是,他来惠州的时间跟我这个陌生人说得如此清晰,这个日子对他而言也许确实难忘。

“黄总,可以冒昧问你吗?这个日子你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我改口笑着问他。

黄发志并不觉得我的问题很特别,他把办好的房卡递给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顿了一下对我说:“我是三峡移民,来惠州已经整整18年了,这个公寓就是我的家,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透过他深邃的眼睛,我知道这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我留下了他的号码并加了微信,并约他晚饭后再跟他聊聊天,他爽快地答应了。

不巧,7号台风“海高斯”也如约而至,一场豪雨后的横沥镇暑气全消,夜晚变得凉爽起来。我和妻子在外面用完餐后回到公寓,只见黄发志一人正在公寓大堂。见我们回来,他热情地招呼我和妻子喝茶,雨声成了谈话背景,品着香茗,我们有了愉悦的交流,他把我当作老朋友一样,把多年积攒在心中的话,像窗外的豪雨一样,尽情释放。

“你来这里那么久了,常回重庆去看看吗?”我端起茶杯看着他问道。

“我在重庆已经没有家了,只有根,这个根在我心里。”黄发志摸着自己的心脏,略沉重地应着。

“你还记得当初来惠州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当初建三峡工程,我们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成为三峡移民;我的老家是重庆市巫山县曲次乡郊滩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先的老家已经不存在了,如今老家只能是梦里的水乡,因为我的老家在水底下……”黄发志抬眼望着我,熟悉的诗句脱口而出,苦涩的神情表露无遗。他缓了一下,继续说:“当时根据移民政策的安排,我们村有20多户共100多人移民到了惠州市惠城区的横沥镇。背井离乡漂泊到人地生疏的异乡,一开始的艰难可想而知,从陌生到慢慢适应,所有到这里的移民都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好在当地政府的关心和村民的友善,让我们这些移民渐渐融入到新的第二故乡。”黄发志轻叹了一下,往事勾起了他的回忆。

“我刚过来时,才30出头,和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安顿好新家后,我便在惠州打工,做过建筑工,养过猪,做点儿小生意,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慢慢有了今天的光景。后来买了这块地盖了这栋楼,办起了家庭式的公寓,自己住在顶楼,也没有请什么工人,自己既是老板也是服务员,二十多个房间,节假日入住的人比较多,平时就细水长流,过个温饱日子没问题。”说完,黄发志笑了笑,憨厚的样子很好看。

室内的茶香弥漫于整个大厅,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可我们的谈兴正浓,外面已与我们无关。

“到惠州这里重新安家后,你还回过重庆吗?”我问。显然我的这句话戳痛了黄发志,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虽然生我养我的老家没有了,但我的根还在三峡,那儿还有我的亲人,还有长眠在那里的我的父母……这些年交通很方便,我在当地坐飞机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三峡,现在每年都会回去一两趟,走走亲戚,坐坐游船,看看三峡,想想水底下的梦里老家,我现在早已适应了惠州这个新的故乡,但最不能释怀的就是每到逢年拜山祭祀的时候,那种孤独、愧疚和无奈,无法言表,心都被掏空的感觉……现在虽然年岁逐增,但乡愁永远无法割舍和淡忘。”

我很理解这些三峡移民为国家作出的贡献,黄发志的心声,何尝不是百万三峡移民的心声。三峡浩大的移民工程,在世界水利史上亘古未有。百万三峡移民举家搬迁是中国发展史上的一个伟大壮举,他们的壮举感天动地。三峡移民作出的牺牲,他们舍小家顾大家的精神,助他们成为2002年“感动中国”的集体获奖者。国家褒奖三峡移民,这一点在历史的回音壁上铿锵有力。黄发志招呼喝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浮想,我回过神来,又问道:“在横沥镇,你和你的老乡们还经常互动吗?”

“有啊,一同来这里的二十多户老乡,现在就像亲戚一样,如今大家的生活都好了,小孩儿都长大了,前两年,我的儿子还去当了兵,现在退役回来帮我打理店里的生意,让我感到很舒心。我还是这里的同乡会会长,每年我都会召集大家聚一聚,叙叙乡情,听听乡音。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走得再远,我们都不会忘记自己从哪里出发;走得再远,我们都不会忘记自己从哪里来!”黄发志话音里充满了喜悦,语调也高了起来。

听了黄发志这番肺腑之言,我真的很感动,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真情表白,我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向这位从三峡移民到惠州横沥镇的重庆老大哥致敬。

我笑着对他说:“从2002年8月30日你作为三峡移民到这里,今天已经整整18年了,在惠州横沥镇第二故乡,你度过了又一个18岁的青春!我这样说,对不对?”我说完这番话,猛地看见黄发志眼里泪光闪烁,他站起来,又说了一句:“最难风雨故人来。”我怔了一下,我们不约而同把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同时发现,窗外,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