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乐意让自己陷入对文字的无尽想象中,比如每次走过“东北瓜子王”身边的时候。
瓜子王,究竟是“瓜子之王”还是“鄙人卖瓜子,免贵姓王”呢?这个“王”,既可以描述一种厉害的程度,又能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家族远古的讯息,所以究竟是哪一种?我边在脑海里努力翻搅着思绪,边看着瓜子王手握大马勺不停翻炒瓜子。
自从搬到华强北附近,我与瓜子王“相识”已经10年了。这场奇妙的“相识”,足够瓜子王把青丝炒成白发,也足够我完成从求学到求职的跨越。瓜子王是我记忆里、生活里、脑海里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街坊。
不过,我的这些关于“瓜子王”3个字毫无边际的想象从未得到过证实。瓜子王可没有爱闲聊的好脾气。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瓜子王就这么一副火暴脾气,在深圳火热的天气里十年如一日地炒着瓜子。
除了卖瓜子,瓜子王的摊位上也常摆一些很具时令性和东北地域性的蔬果:夏天的旱黄瓜、起沙西红柿,秋天的黄菇娘、大山楂、南果梨……有时也捎带着卖香其酱、果丹皮等副食品。
和粿汁、鸟梨一样,有些特定名称的食物既能触发家乡之思,又能化解思乡之情,它们如此隐秘而精巧,不曾有过共同感受和经历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它们。所以,我猜想瓜子王在深圳守着这方街边的小摊儿已经很多年了,比我见证下的、猜想中的还要久。
不过,土特产嘛,网购平台上多的是,瓜子王进量和销量有限,相比起来一点儿都不占优势,更何况她卖得比别处都贵!
可是人来人往,车去车来,在每个人都行色匆忙的华强北,瓜子王摊前的土特产总是更新得很勤,而且永远那么水灵、新鲜。她的东西怎么永远不蔫呢?旱黄瓜明明跑了很远的路,但还是那么规整、壮实;西红柿在路上颠簸了那么久,却总是红润、起沙起得恰到好处,拿手从中间往两边那么轻轻地一掰,还没等手上使劲儿呢,饱满的柿子芯就迫不及待地溢了出来;黄菇娘黄澄澄的,那里头不知收集了多少夏秋的阳光;山楂红扑扑的,还一个赛一个的大,它们互相比着、较着,个个挣圆了脸,一个自封袋里根本装不下多少。它们怎么能那么饱满呢?
大概是因为货好,瓜子王的东西从来不愁卖,这也从侧面助长了她的脾气。有好几次我讲价不下,险些被她气走,于是心里讪讪地想:哼,不卖拉倒,总有留蔫了你主动降价的一天。然而瓜子王好像有意不让我的想法得逞似的,总能拿出恰到好处的解决方案来:没卖出去的山楂,她一律切片晒成山楂干,留在漫长的冬天里当作沏水的原材料。
忘了说了,瓜子王是位上了年纪的东北老太太,她总是把头发向后梳得溜光,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让勤快、麻利、干练的性格显露无遗。
印象中的瓜子王从没有闲着的时候,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总是和铁勺触碰铁锅的声响、葵花子儿焦煳的香气联系在一起。像别人一样端着茶缸靠在一旁聊天的日子,在她那里是永远不会有的,瓜子王永远戴着洁白的线手套,坐在稍高的小圆凳上翻炒瓜子,一边炒,一边不停地尝,看上去那么认真、专业、执着。
“瓜子王”从前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儿,两个人风雨无阻地出摊儿,一天不落。我对老头儿没什么印象,是无意中聊天时我妈说的。这种记忆衬得现在的瓜子王有些孤独。
最近散步路过那里,发现瓜子王把头发剪了,齐耳短发显得人很有精神,只是发梢中再也寻不见黑色。
瓜子王还坐在那儿炒瓜子,昏黄的路灯下,仍有熟悉的声音、气味和动作。她仍是一边炒一边尝,只不过如今需要眯起眼睛,才能从锅中捏出一枚一枚的瓜子来。
我向前走,但忍不住回头,看着她一边有些艰难地翻炒,一边不断地眯起眼睛从锅中捏出瓜子。
瓜子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