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重复,情绪游荡

最近总觉得生活在重复上演。阳台上刚晾晒好的衣服、床单,撇过头去就看见它们被风吹起又落下;站在阳台上能看见高的天白的云,还有红屋顶;手机里的歌不停歇地回响,伍佰在嘶吼,朴树在吟唱。一种不可名状的独属于穷困潦倒又喜欢异想天开的年轻人的苦闷情绪,在绍兴、丽水、宁波等地的出租屋里,在我24岁,26岁,28岁的年纪里不断翻滚、游荡。

这些情绪是有味道的,介于苦咖啡与甜豆之间,融合了茶的涩味,某瞬还能尝到薄荷的清冽以及玫瑰的甜腻,完全是一种复方味道。这种味道尤其容易在花费几百元租住的简陋单间里生成,继而发酵扩散,从脱落了墙皮的水泥墙上渗进去,从泛着一股腥臭味的下水道口溢出来。整间房只有一扇窗户,风难以吹进来,味道也难以散出去。时间流逝,味道在屋子里盘旋,越酿越厚。

不管我走到哪里,搬到何处,与怎样的人共事相处,这股味道都让我从当地环境中脱离出来,独立于他人之外。令人恐惧又暗自窃喜的是,当处在某种状态时,情绪会自动释放相应的味道,这味道会让人更长时间的沉溺情绪之中,慢性毒药大概如此。

二十天前,为了工作方便,我结束了每天来回三个小时的通勤,搬到乡下。

那之前,一连50多天,我每天早上都会在五点五十的闹钟响起来之前睁开眼睛,花十五分钟穿衣洗漱,六点十分准时下楼,然后骑共享电动车去地铁站。我试验过,如果能在六点二十分之前赶到地铁站,那我就可以顺利在七点五十分前到达书店。那时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盈余。晚上下班也就无所谓几点,但通常五点下班,路上通行顺利且不耽搁的情况下,六点四十分才能回到住处。

说不上幸运,一连五十多天里,我都没有迟到。

早晨的通勤时光是清静的,只有地铁独自轰隆前行的声音在耳边呼啸,早起的乘客如凌晨天上的孤星,散落在车厢不同地方。列车驶出姜山站后,阳光立刻从车窗外跳进来,连带着跳进来的是剪不断的绿意,如绿绸缎一般的农田,茂盛的树,厚铺着的草。在太阳下的,一切都是漂亮的,健康的。

找房子很顺利,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就选定了新住处,是很有些年份的小区。一楼是用白色涂料标注了诸如“067”号码的储藏室,那些生了锈的铁门通常都关闭着。偶尔会有一户开着,昏黄的白炽灯光就从那小间里逃逸出来,映亮一段向上爬的楼道。

每天下班之后从大斜坡拐上来,钻进筒子楼,经过两排储藏室,一口气爬上四楼后,我会在楼道口逗留两分钟,这是搬来之后养成的新习惯。有人说21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也许,在某些环境下,几天就会养成一个新习惯。毕竟人最知道如何使自己过的愉悦一点。

四楼楼道的那扇窗户总开着,从窗户往外看,恰好能看见路边栽种的香樟树树顶。嫩黄翠绿的新叶,因被灼热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一片片都耷拉着脑袋,显得极不精神。对面六楼楼顶上种着的两排玉米,也稀疏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这场景,我的脑袋里都会产生愉悦感,昂扬的绿跟萎靡的绿似乎都能使我兴奋一阵子。

歇两分钟,继续往上,终于到七楼。

七楼是阁楼,室内跟楼道的温度差着五度。开灯,屋里亮起半径为零点五米的光圈,走到厨房跟阳台的连接处,打开门,光圈扩大。一切外界的东西都经由这道唯一的门涌进来,光,风,蓝的天白的云以及红屋顶。

我十分珍重这阳台。有一次兴致来了,搬了桌子椅子去阳台吃饭,那天的晚饭是两个馒头,一盘苦瓜,一盘红苋菜。高处视野开阔,巷弄把小区划分成小方块,风跟人都来去自由。再远一点,街巷串起街巷,房屋摞起房屋,与最高楼对视,看远方的铁塔跟山脉。青天之上,尽是游走的云,风把装馒头的白色塑料袋吹得鼓起,吹成一个圆,又吹向地面,麻雀从我耳朵边斜飞而下,两架飞机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几分钟之后,它们将会在栎社机场降落。

这就是我第十次搬家的住处。搬家那天,十分辛苦,三大纸箱书从扶手梯上被慢慢推上七楼,箱子丢进屋内时近乎散架,一堆书逃出来。心里暗暗计划,下次搬离时,一定要把三箱书减少到至少两箱,于是这段时间只好不断送书。

场景转换,情绪晃荡,有如哈利波特电影里的摄魂怪,一旦我超出界限,就会被袭击。

新工作在书店。一周的工作时间里,我一大半蜗居办公室处理事务,一小半会自觉去社科类当班。在社科类当采购对我来说是有意思的事,我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走近社科类的读者,对于他们,我总是选择先观察一两分钟,再根据他们的状态判断是否能跟此人交流。在这方面,我颇有天赋。过滤掉一些顾客之后,面对大多数人我都会上前攀谈。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是否需要帮忙推荐图书,被拒绝之后,立刻走开,绝不纠缠,还对方自由;有些读者心善得不知道怎么直接开口拒绝我,而我又足够狡猾贪婪,在不讨嫌地抓住空档之后,立刻根据对方的喜好介绍相关书籍。当然,在既负责又不够负责的范围内,我推荐的通常是本人已经读过且认为相当有趣的。

在社科类当导购的时间里,我销售了近三十多本书,与近五十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交流过。我观察他们,同他们交谈,紧接着在交谈中再次观察,他们是我枯燥生活的兴奋剂。

也有一些寂静时光,需要靠书籍来打发,这种时候往往找赫尔曼·黑塞和阿贝尔·加缪,反复读《荒原狼》跟《快乐的死》。在深切的共鸣之中阅读荒原狼、梅尔索的人生经历,逐字逐句咀嚼自己的过往。一会儿欣喜自得,一会儿自怨自艾,为他人能用文字准确剖析引起自己的强烈共鸣而感动,为自己长时间陷入这种被无数人写作,被无数人跨过以至于仍有无数人陷落的情绪陷阱而悲伤。

当我看着自己的人生和它隐晦的色泽,现在内心仿佛有一股激动的泪水,就像这片天空,既是大雨又是艳阳,既是中午又是子夜。我回想着吻过的那些唇,回想着自己曾是的那个穷苦孩子,回想着某些时刻令我激昂的人生躁动和野心。那些全是我。我相信,一定有某些时候,你甚至认不出我来。极度的不幸,过分的快乐,我也说不上来。

如果生活里有一件事可以拿出来谈谈,大约就是: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印证接纳。

有朋友说,“切莫代入。”我内心嘶吼,“代入意味着不切实际的梦正在发生,请别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