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也好,天性也罢,一些东西,总无法到达一些地方。只有土地,任何事物都可以搁置其上,没有偏见与等级之别。
土地里的生长,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的,相邻地界,播种时间略有相差,农人勤懒有别,小苗高矮粗细立见不同。偶然的,一粒种子被风带走,去到它想不到的地方扎根。像人的命运,一连串的偶然,形成最终的必然。
人类总想要摆脱土地,甚至是躬耕其间的农人。没人乐意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土地被遮掩覆盖,但从来没有消失。青石板或方砖墁地,罅隙里会生出幽幽青苔;沥青或水泥路面,只要有裂缝,就可能有生命萌出。那也是一个偶然,艰难短暂,但生命,毕竟来过一次。
已经高过我的儿子,一直有燧人氏癖好,他希望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点燃一堆烈火,虽然不需要驱赶什么、炙烤什么,但火光里有神秘的召唤。木地板上不能生火,瓷砖地上不能生火,水泥路上也不能生火。他梦想的熊熊大火,在城里从来没有透彻燃烧过。
人只有在土地面前,才可以肆无忌惮。在老家的院落里,我和儿子拾砖砌灶,点燃一簇火焰。四下有干枯枝叶,放进去就可以呼呼燃烧。火焰张狂,想往哪个方向偏倚都可以,不像城里炉灶上的火苗,规整统一。青烟四散,我们被熏疼眼睛,也熏出笑声。待火焰止歇,只剩一膛灰白余烬,过不了多久,风会来把它们带走。
吃过的苹果皮、瓜子壳直接扔进院中空地,来自土地的东西,在别处是垃圾,在土地面前,是她的一部分,从来都不脏。那么大的院落,除了有一部分打上水泥地坪,余下的土地上,只要想,种什么都可以,也不需要日日照应。公婆和我们同住城里,偶尔才回趟老宅。土地不偷懒,一样不落地让绿色生命长高长大,到日子,照例结出果实。人不来的时候,鸟和小兽就来吃。秋天的柿子,每每被鸟嘴盖下好多印章。
这院子里还有些我们不常谋面的生命,人不在的时候,它们很是放肆,大胆留下痕迹,几粒黑硬的粪球,一段轻软如烟罗的蛇蜕……偶尔回家,靠着草蛇灰线,我们想象它们在院子里觅食玩耍、撒野撒泼的画面。
院墙根底有两棵粗大白杨,腰身一抱不止,高过瓦屋顶好多好多。虽然它们还站在院墙边,实际上已经是木材身份。因好长一段时日前,主人已为它们找到买主,但买主在隔壁砍树时砸断了腿,要过段时间才能来伐倒它们。谁能说,这不是树自己争来的苟延残喘的时间?或许主人和买主的协商,它俩都听在秘密的耳朵里。这个季节,树们连彼此呼应、连刷刷作响的叶子都没有,是不是就在土地里用根说话?说这些年见过的鸟、听过的风、人来人往的热闹。它们急急地说,因为时间已经不多。日后如果它们变成了一张床、一扇门,会不会仍有着树的记忆?
这院子,这周边家家户户,不用太久,就会变成一片废墟,计划着让土地重新归来。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逐渐消失,或许,会遗留几枚铁钉、几粒玻璃碎渣、一块不曾清理干净的水泥地面。而土地会大口消化它们,就像它们是从土里长出来一样。
在拆迁之前,农人依然要向土地要许多东西。他们伐倒自己家的大树,即使它像亲人一样,在家前屋后站了几年、十几年。那曾是泥巴路的土地,走过人,走过车,走过两脚的鸡、四脚的家畜。后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路面开始长草。在一切坍塌之前,农人还要最后一点儿收成。铁锹在土路上随意挖下去、翻上来,土里藏着不知何时丢弃的布条、铁丝。土壤在阳光下裸露,有些儿兴奋,又可以吃进去许许多多种子,她一直渴望饱满完整的绿呀。她的身体,终于不用再斑驳零落。
人们对待土地是那样轻慢,因为她从不叫疼,隐藏自己的意愿。可是,土地为人们献出一切。她偶尔也任性,干旱、积水、起伏、开裂,像郁结的情绪终于爆发,附着其上的人类便深受其苦。而绝大多数时间,土地隐忍沉默,像足了谦卑无言的母亲。
土地里长出的一切,都和她一样坚强。
孩子在田里奔跑,柔软湿润的泥土,因为有麦苗遮盖,并没有沾染人的鞋底。我轻轻放下脚,熟悉土地脾性的农人说——不要怕,麦苗是踩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