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答案(2)

做自己的,就更不敢说后悔了,活的本就是一口与命运抗争的劲,一旦后悔,就直接否定了自己的本心。但,终有一天,当意识到明明白白地活并不能让生命高贵多少、广阔多少的时候,意识到与其纵情燃烧不如苟延残喘的时候,意识到度过这一生的最佳方式竟是难得糊涂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命途多舛,让自己失去了原有的一切的时候,总会在多年后的又一个平凡的夜晚,对当初许下做自己的同一片夜空,流露出后悔的神色,对吧?

唉,可惜的是,不对。

做自己的人是不会后悔的。前面说过了的,做自己的人,除了做自己再不会别的了,这是一种能力上的缺失。做自己的人,虽然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嘲笑自己的一意孤行,却会在每一个清晨睁眼的那一刻,再一次下定决心,重新踏上做自己的那条道路。因为他们坚信,在那条道路的终点,有一道能让他们彻底推翻众人的,能为自己正名的光。

那位做自己的歌手在翻唱《灯塔》之前,还说了另外一句话。她说她现在真真切切地认为,再怎么样去孤芳自赏,她是孤单的,她想与人接近,她想她的音乐与人接近。我一开始以为她说的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毕竟做自己的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直到《灯塔》的伴奏一起,她一开嗓,我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她已经在属于她的那条做自己的道路上,走完了全程——当她唱到“突然领悟,铭心刻骨, 勇敢地放声痛哭”时,她双眼含泪,不断点头,像是赎罪一般,紧紧按住了胸口。

那是她在为终于走到了做自己的终点,喜极而泣的样子。

而她等来的,并不是那一道光。

朴树在沉寂了将近十年后,带着《平凡之路》重新出道了。他被记者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在其作品《肩后》中曾说,精神健康状况欠佳,都是野心造成的,你认同这个说法吗?”这个问题尖锐得吓了我一跳,但朴树的回答更是坦诚得吓了我一跳。朴树说他非常认同,他说文艺是个化合产物,里面有特美好的感情,也有欲望和名利心。

我当然知道,他就只能说到这里,点到为止了。

我斗胆替他说下去吧。

做自己的人,也是一样。做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件纯粹的事情。除了欲望和名利心,做自己的人还需要在做自己时,让世人都能够倾听和认同他们心中的“自己”。做自己,从来都是一种独裁般的野心,一种既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和表达自我,又要世人为其所表达的自我摇旗呐喊的野心。

这道野心因为将自己放大了无数倍而愈加不切实际。而这份不切实际所导致的命中注定的挫败,所产生的愤怒和迷茫,就是做自己的人为宿命带来的第一个苦难。那位翻唱《灯塔》的歌手一定也经历过这种苦难。我虽然不知道她从参加歌唱比赛出道到再次参加歌唱比赛的这八年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愤怒和迷茫对她来说是如影随形的,而这种愤怒和迷茫的终点,就是她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而这就是做自己的人,为宿命带来的第二个苦难。她说她有段时间为了让更多人认同,为了拥有更多的歌迷和粉丝,做出过妥协:她嘲笑过去说的那句“你们爱听什么,我就唱什么呗”,语气里充满了对当年的不满与不屑,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妥协过。这就是做自己的人,为宿命带来的第三个苦难。一种伪装成妥协的消极抵抗。这种消极抵抗,将会一点一点耗尽那些做自己的人的最后一丝力量。

这就是那条做自己的道路的尽头。等候在终点的,并不是那一道能让他们彻底推翻众人的、能为自己正名的光,而是一直支撑他们做自己的,那个早已被他们自己神化了的,自己的死。

这就是做自己的全部答案,是《平凡之路》的全部答案,也是突然领悟,铭心刻骨,勇敢地放声痛哭的全部答案。这是每一个做自己的人都无法选择和避免的宿命,一段必经消亡和复生的、重新认识真正的自己的宿命。而那位翻唱《灯塔》的歌手在唱台上双目含泪的样子,也并不是在惦念那个死去的自己,那是她在为她“自己”的死庆贺的样子。

因为在那之后,留下的,才是她真正的、纯粹的自己,一个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自己。

在做自己的道路上,我当然还没有走到尽头,还未能迎来那个被自己神化的自己的消亡。但我能感觉到它越来越虚弱了。在我越来越不会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在我越来越能接受世界和人心的多样,在我越来越能意识到自己只是自己的生活中很小的一个部分的时候,我知道它越来越虚弱了。虽然我不知道我心目中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死去,但我会等下去。我在等我的新生。

其实,一直在等的不是我,而是上天,她一直在等我回心转意。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万物和你一样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