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悟(2)

天暖了,茉莉花逐渐成为大院的主角。“向月资清润,承风发素凉。”这是六岁那年夏天,对着茉莉花,姐姐教我的一句诗。我知道,也许大院里那些爱花的大人们从不知道有这么两句,却不妨碍他们对花的热爱。那个年代家里都没有电视,大家的娱乐就是围着花惬意地放下一天的重负,或者在花香里释放心底的某个梦想。他们的心境里一定有一个与诗意平行的空间,在花朵自然的感召力里,他们不会说:“只管走过去吧,不必逗留着去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但是,他们会说:“花谢了还会开,小孩子会随着花开花落长大。”夏夜的微风里,总是有茉莉花香一直陪着梦。大人们是不舍得在夜间摘下的,只允许孩子们摘一两朵放在枕头上。等天亮时,才会早起趁着花朵尚未呈现颓败状态时全部摘下来,放进茶叶罐里。再廉价的茶叶,在这个夏天里都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茉莉花茶。等月亮刚在红瓦的院墙头上露出脸,又一茬白色小花陆续开放。直到中秋前后,开完最后一朵,家家也就开始剪枝,给花加营养,期盼来年的茂盛。而这份爱花心情,也让我失去了一份童年的友谊。有个叔叔说:“茉莉花喜欢喝牛奶。”那时牛奶是珍贵的,有乡下的养牛人,早上骑了自行车,吆喝着卖生牛奶。买了,需要自己煮熟。母亲有主意,她每天把洗牛奶锅的水倒进花盆,眼看着茉莉花的叶片逐渐油亮、墨绿起来。一天,在好朋友家里看她母亲养在院子里的花,我便献宝一样跟她说:“茉莉花喜欢喝牛奶。”她母亲听到了,摔了门帘进屋,把她喊了进去。一会儿她出来说:“我妈不希望我跟说谎的同学玩。”我还使劲儿点头附和。她又说:“不送你了,快回家写作业吧。”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什么,悻悻地走了。而她再也不做我的好朋友了。

大院里,办公区和南边宿舍区的分隔部,有一棵白丁香树、一棵观音柳树。这两棵树旁有一盘石磨。大院的另一盘石磨安在西南角一处水泥地上,按照小孩的眼光看,水泥地上的那盘磨推起来更好走些,路面平坦,四面没有遮拦,跟来往的人打招呼方便。可是,树边的那盘却异常受欢迎。每当花开,推磨的人排队,直到下半夜都不散,磨道上铺的红砖哪里翘起一块,哪里不平整了,马上就有人修好。那盘水泥地上的磨,据大人说是因为磨盘轻,磨的煎饼糊子不细。现在想来,两盘磨可能真的没什么大区别。

大院外,马路两旁长着两排四五个孩子联手都抱不过来的梧桐树,梧桐紫色的花开放时,屋里靠街窗户下的书桌便成了我们兄妹三人轮流争夺的“宝地”。尽管平时总嫌弃桌上常布满汽车扬起的灰尘,常有马路上的喧哗影响写作业。后来,搬家到南宿舍区,离开了通风不好的西屋,住上了温暖的南屋。南屋对面,一排厨房的尽头有一棵臭椿树,一开花,不少邻居晚饭之后就跑到北宿舍区路灯下拉家常。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也独爱这种花香。细究起来,也许是因为八岁的我就是在臭椿树下,偷偷读完了母亲没藏好的《红楼梦》。那时,正是臭椿花开时节,中午午休时间,我搬一高一低两个小凳子端坐树下,一手拿着字典,一手翻着书页。我是不怕被告发的,母亲早班得下午两点半才回家,父亲那时是技术厂长,几乎每天都在分厂的工地上。哥哥、姐姐厌恶花的味道,不会到树下寻我。可以说,是这不讨喜的花香掩护了我,让我认识了林妹妹、宝姐姐,背诵《好了歌》,在“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里悲伤不已,虽是囫囵吞枣般地粗读了第一遍,但是,成了日后的红楼迷。

许是延续了大院的传承,我是一直爱花的。家里所有能放花的地方都塞的满满的。我独爱的几种花,也都能跟童年的大院联系起来。茉莉花我种有四大盆,其中一棵花龄近三十年。蟹爪兰曾是我童年时,家里书桌上唯一的摆设品。大丽花曾是屋檐下的美人。茶花、栀子花前,好像留有哥哥最耐心的模样,迎春花前,好像还有爸爸搬来搬去帮它找温暖的忙碌身影。

眼前还总浮现母亲拿一把小花剪,端详着花枝,认真修剪的样子。曾记得她跟我说:“对蟹爪兰可以‘粗暴’一些,等它花开完,你就要把开过花的节片修剪一下,只保留两片就可。”那时看她剪得那么厉害,心疼的拉住她的手求她多保留几片。母亲总是笑着说:“明年想看花,今年就得早下手。”果然,明年那花又开得明丽动人了。后来,她又把叶片扦插进两棵仙人掌中,并且给花做了漂亮的铁丝支架。几年下来,嫁接的长成了“花树”,不断修剪的开成了“花球”。

我喜欢拉着先生的手,在夜静时分徘徊在开花的臭椿树下。望着月光下朦胧的树影,脑海中总浮现一串串繁体字,那是读过的《红楼梦》版本留给我的印记,依托气味帮我呈现出八岁那年的许多场景。这是我不舍的一段记忆。

大院随着时光湮灭,很多人也离去了。我愿意剥离现实,相信一切是住到了花里。久远的花香永远在头顶上氤氲,像是一盏盏渔火,隔着时光的河水,摇曳着日子和对日子的逐层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