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庭院正中偏东一口井的旁边,有一株年过花甲的柿树,高高地挺立着,虬枝粗壮,过于壮夫的臂膀,为了枝条特多,大叶四展,因此布荫很广。到了秋季,柿子由绿转黄,更由黄转为深红,一颗颗鲜艳夺目,真如苏东坡诗所谓“柿叶满庭红颗秋”了。
柿是落叶乔木,高可达二三丈。每年春末发叶,作卵形,色淡绿,有毛,叶柄很短。夏初开黄花,花瓣作冠状,有雌性和雄性的区别。雌性的花落后结实,大型而作扁圆形的,叫作铜盆柿;较小而作浑圆形的,叫作金钵柿。我家的那株柿树,就是结的铜盆柿,今秋产量共有五百多只。可惜未成熟时,就被大风吹落了不少,成熟以后,被白头翁先来尝新,又损失了一部分,然而把剩余的采摘下来,除了分赠亲友外,也尽够我们一家大快朵颐了。在柿子未成熟的时候,皮色尚未转黄,而孩子们食指已动,那么我们就先摘下一二十颗,浸在盛着鸳鸯水(把沸水和冷水混合起来,叫作鸳鸯水)的钵子中,四面用棉絮包裹,过了十天至半月取出,扦了皮吃,甘美爽脆,十分可口。至于皮色转黄而尚未转红的柿子,味涩不堪入口,必须用楝树叶煨熟,或放在米桶里过几天,也会成熟。柿子成熟之后,又酥又甜,实在是果中俊物。
古人对于柿树有很高的评价,说是有七绝:一长寿,二多荫,三无鸟巢,四无虫蛀,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这七点柿树确兼而有之,为它树所不及。只因落叶肥大,曾有人利用它来练字。据说唐代郑虔任广文博士,工诗善画,家贫,学书而苦于没有纸张,因慈恩寺有大柿树,树叶可布满几间屋子,他就借了僧房住下,天天取柿叶来写字,一年间几乎把整株树上的叶片全都写遍了。他的书法终于大有成就,被夸为“郑虔三绝”的一绝。
成熟的柿子被称为烘柿,晒干而皮上生霜的被称为白柿。据李时珍说,烘柿并不是用火烘熟的,只须将青绿的柿子收放在容器中,自然红熟,好像烘过一样,涩味尽去,其甜如蜜。白柿就是生霜的干柿,做法是将大柿压扁,日晒夜露,等它干了之后,藏在陶瓮里,到得皮上生了白霜才取出来,这就是柿饼,那白霜称为柿霜。据说患痔病的常吃柿饼,可以减轻;将柿子和米粉作糕饼,可治小儿秋痢,那么食物也可作药用了。
我家后园西北角上原来有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过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健。谁知一九五六年八月二日的夜晚,竟牺牲于台风袭击之下,第二天早上,就发见它倒在西面的围墙上,早已奄奄欲绝了。
我自抗日战争前住到这园子里来时,它早就先我而至。只因它站在后园的一角,地位并不显着,凡是到我家里来的贵宾们和朋友们从不注意到它。可是我每天在后门出入,总看到它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尤其是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刚走进巷口,先就瞧见了它,柔条细叶,在晚风中微微飘拂,似乎向我招呼道:“好!您回来了。”这几天我每晚回来,可就不见了它,眼底顿觉空虚,真的是怅然若有所失!
老朋友是从此永别了,幸而我早在三年前就把它的儿子移植到前园紫藤架的东面,日长夜大,现在早已成立,英挺劲直,绰有父风,年年也一样地开花结实,勤于生产。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随侍在侧,将来也定有成就。我那老朋友有了这第二代、第三代,也可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