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切切实实地在这儿了。
那么春天是在哪一刻到来的呢?或许是第一朵木棉花开的那一刻。
那天,我到20公里外的海边看水鸟。过了东里桥闸,有一段路要沿着义丰溪走,那棵高大的木棉就矗立在溪边。
刚上海堤便遇到一小群叉尾太阳鸟,闹腾着在堤侧的灌木丛和矮树间穿行。一只雌鸟落到我身侧低矮的合欢丛上,歪着好奇的小脑袋打量我。我定住身体,对它那一瞬的好奇回赠我满是欢欣的眼神。它像是接收到我的欢欣,而后扑动双翅腾空,却并不飞走,竟是朝我飞过来。我内心怦然,以为它要落到我身上,它却像挑逗似的,在半空扭转航向,折返跟上它的小伙伴去了。
《树木之歌》的译者朱诗逸在最近的一次书友会分享中讲到她的“自然名”—戴菊,来自一个落雨的冬日她在崇明东滩观鸟的经历:一只戴菊飞落在她伸手便可够到的灌丛里,对她卸下了警惕和防备,安然自得地活动,那亲近的一刻令她感觉被击中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另外一个非人类的生命体所感知,并且从它的观照之中,看到了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观鸟经历中也有类似的体验。那些交汇的片刻,心里的欣喜满到要溢出来,身体却要保持异常的平静,因为不想惊扰到对面的小小生命。或许正是这种被克制着的喜悦,才更会在心里久久地流淌。我怀着这种欣喜,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了木棉花开。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今年报春的第一朵木棉花。这棵树挺立在溪边,像我见过的许多越冬的木棉那样,被北风剥去了所有残叶,如同一位赤裸的男子,英挺而骄傲地伫立着。是啊,像男子。该是因为木棉的树形挺拔舒展,不管是春夏的花红叶绿还是秋冬的凋零肃杀,总如男子一般,赤裸裸地展示它的豪迈伟岸。
有作家说,所有开花的树看来都应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诗人余光中形容木棉“刚柔并济”,因为到了5月,木棉硕果开裂,释放出包裹种子的棉絮,又展露着它所包蓄的温柔。树干上轮生的侧枝强健,近乎水平伸展,是斑驳的灰褐色;小枝疏朗,三三两两地支棱着大大小小的圆球,鼓鼓的,有一些已经鼓胀出粉色的脑袋,有一些仍然把一抹红紧紧地裹在暗色的萼片里。伸向溪水的一个枝梢上绽开了一朵,红色的5枚花瓣微微反卷,包围着中间密密的一大簇花蕊。“啊,开了呀!”默默讲着,心里亮了起来。
对木棉花最早的记忆是小学时期的前两年。那时候在村子西面的一个小院落里上课,院子外边就是两棵高大的木棉。
在那儿上学的两年,我们的操场就是树下的一片空地,它既是操场,也是我们的游乐园和斗兽场。每到课间,孩子们总是三五成群,绕着大树追逐玩闹。二三月花开,开败了的花儿常常整朵脱落,从高处直直跌下;若不小心被砸中,脑袋上会疼好一会儿。奶奶说把木棉花捡回来,晒干了可以煮茶喝,童年心思顽劣,不愿意捡树下的残花,总垂涎那树上仍娇艳的;又怕大人斥责,要等四下无人,偷偷捡了短棍往高高的树上扔,盼能敲下来几朵。带回后,奶奶会把木棉花摊到屋顶晾干。
如今已回忆不起木棉花茶是如何滋味,只记得晾晒的最初几天,甜腻的花朵会招引来许多蜜蜂和苍蝇。花朵坠落后,留在树上的子房渐渐鼓胀,直到变成一个个长椭圆形的“棉包”,在5月的阳光下纷纷炸裂,被春末夏初的风吹成一朵朵白云,飘进每个孩子的心里。大概那个小院里的孩子都曾有一个关于木棉棉絮的愿望,就是把它们收集起来,给自己做一个枕头,或者别的柔软的物件—枕着这样的枕头入睡,会做浮于白云上,有甜香气味的梦吧?
我很喜欢的一位歌手孟庭苇曾翻唱过一首歌叫《木棉道》,这首歌前面几句词是这样的:
红红的花开满了木棉道
长长的街好像在燃烧
沉沉的夜徘徊在木棉道
轻轻的风吹过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