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让莫言比别人矮半头

在莫言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有几分可怕,虽然父亲轻易不打人骂人,也很少训斥莫言,但莫言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莫言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蒙师是邻村的范二先生。莫言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二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这让莫言感到不可思议,莫言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曾是一个顽皮少年。

莫言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莫言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莫言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不仅是莫言怕父亲,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怕父亲。曾不止一个人问过莫言为什么那么怕父亲,莫言不知该如何回答。莫言曾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父亲的舐犊之情却是真切的。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中午,在家门口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给莫言剃头。莫言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憨态可掬,父亲充满慈爱地说:“这个小牛犊子!”

莫言13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莫言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莫言,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父亲肩上。当莫言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莫言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莫言,并赞赏地点点头。

后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莫言兄弟们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莫言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父亲的威严震慑,莫言觉得自己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莫言父亲在私塾里所受到的中华民族传统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莫言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莫言知道父亲很着急。莫言的大哥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父亲写信给他,商讨有无让莫言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莫言自学中医,并找来医书让莫言看,但终因莫言学医的资质平庸而半途而废。学医不成,父亲心中一直在为莫言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莫言学拉胡琴,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有一个拉胡琴的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莫言也能拉出几首流行曲,但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莫言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莫言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差事,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这当然也是父亲推动的。莫言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每月发了工资莫言交给母亲,交多交少,父亲也不过问。现在想起来,莫言觉得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家里穷成那样子,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自己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与工友凑份子喝酒……挥霍钱财,真是罪过。

后来,莫言当了兵,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去,父亲从来没问过莫言挣多少钱,更没跟莫言要过钱。每次莫言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莫言朋友的孩子。

1982年暑假,莫言接到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莫言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莫言的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儿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当了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却表现得那样冷静、克制。

莫言写小说几十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莫言知道父亲是一直担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提醒莫言:“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莫言的做人、写作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父亲经历过很多事,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但他从来不说,莫言也不敢直接去问他。只是在家里来了客人,三杯酒后,借着酒兴,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谈一些历史人物、陈年旧事。莫言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地讲给自己听的,莫言努力地听着,客人走后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素材记下来。

2012年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赢得了更多尊敬。所谓“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莫言获奖后旧居成为热点,市里要出资修葺,一些商人也想借此做文章。父亲说,修葺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修葺。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莫言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莫言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莫言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莫言捐赠别墅时,父亲代莫言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获奖后,父亲对莫言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

父亲不仅这样要求莫言,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于是,莫言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他知道,父亲是真心实意为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