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二娘与两只狗子的故事。
二娘是二娘,丢丢是狗。人养了狗,狗认了主子,感情便愈加深厚。
我大二的时候,丢丢进的家门。院落开阔,四面联通,北侧是政府主干道,丢丢多数时候喜欢坐在车库门口的斜坡处望着栅栏外熙攘的人群与车流。
那时,住在家门口对面街道上的老家兄弟时不时会不远千里发信息给在外地的我:“哥们儿,你家丢丢又默默地静坐着看风景呢!”
二娘是典型的东北女人,勤劳、实在、善战且酒量惊人。
她很勤劳。数十年如一日地操劳、工作着,家里的工厂多年来起起伏伏,作为老板娘的她一直操持有度,任劳任怨。自打我记事,二娘始终保持着一天三顿酒的习惯,风里雨里,从未间断。基本上是二两起步,一般不多饮。多少个在老家早起的清晨和晚归的深夜,我常看见二娘一个人坐在厨房,一杯高度散酒,一份佐餐小食。工作与生活就这样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些元素在特定的节奏中完美地融合,差不多构成了二娘的日常,全家人也屡见不鲜,习以为常。
二娘烧得一手好菜。我回家乡的第一顿饭必尝二娘的若干拿手菜,百吃不腻,以至于我对东北菜的认知标杆好长时间都停留在和二娘手下一席飨宴的高低比较之下。北京林立的东北菜馆子能打动我的少之又少,后来被妻戏言:“嘴刁!”
妻总是夸二娘,两人关系很好,二娘对妻也是尽心尽力。我总结,是大家一年到头来见面次数太少,还没来得及烦躁,就各自忙去了。
“比起我年少时见过脾气暴躁的二娘,从家里吵到家外,从街头斗到巷尾,从婆婆战到亲爹的一切场景相比起来,现在的你二娘,简直就是自带光环的天使!”我总是这么打趣地跟妻说。
后来,应该是大四的某一次回家,我不见丢丢在门口守候。便问二娘:“丢丢呢?”
二娘放下酒杯,苦涩一笑道:“丢丢,丢了。”
我并未直观地感受到二娘的不舍与伤悲,只依稀记得那天二娘多喝了二两高度散白。所以,阔别多年后,卡卡的出现和成长在我看来都是顺理成章。
二娘仍旧是二娘,手中的酒杯始终未放。卡卡是另外一只狗。在丢丢终于不辱自己的名字,最终成功把自己弄丢之后,卡卡出现了。
这一出现,就是十三年。
卡卡起初是北京的五娘养的一只纯纯的泰迪。在卡卡两岁后,连自己都没养明白的五娘终于放弃了继续养卡卡的念头,借着回东北过年的因由,把卡卡强行送给了二娘。
二娘见过世面,和和睦睦的氛围充盈在妯娌之间,过年才更像过年。
资料表明,狗的一岁等于人的七岁。时年两岁的卡卡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的狗生即将发生改变。看着二娘的工厂广阔且自由的几亩院子,幻想着草长莺飞的未来,没几个小时就忘记了北京那拘束的、人流密集的回龙观。随着二娘一声:“卡卡,去!”卡卡便开始了它充斥着随性、恋爱自由、充分享受主权的热情奔放的十三年。
春节在热热闹闹的爆竹声声与推杯换盏的叮叮当当中很快过去,二娘依旧是厨房的第一干将。五娘即便是送上卡卡,也依旧没有逃脱帮厨的命运,碗照刷,地照扫,也还算是贤妻良母。
回北京那天,五娘提出想路过厂子去看看卡卡,二娘利索地回绝:“看啥看,好着呢。你还想带回北京怎地?”
五娘当即上车,看了一眼被二娘置办的锦州义县干豆腐装得满满当当的后备厢,一脚油门上了高速。
头,都没舍得回。
彼时的冬天,大概在十三年前。
十三年里,卡卡换来了无数玩伴,孕育了若干后代,狗在江湖,品种不详。每年回去,我都会去二娘的工厂转转,眼见卡卡周身的毛一年比一年“擀毡”(东北话:形容埋汰,常年不梳洗,都粘连在了一起)。工厂不缺水,卡卡也从来不洗澡。二娘端起酒杯,一口一半,道:“狗有狗道,不洗正好,洗了乱套。”
后来我仔细想想,二娘说得对。忘了从何时起,卡卡脑门上的齐刘海开始疯长,逐渐遮盖住了面部。好多年来,我竟然想不起卡卡长啥样,轮廓上是一只泰迪,形式上是二娘很亲密的战友,陪二娘喝酒,在广袤的院落里肆意游走。
既然是1∶7的关系,就注定了狗生短暂,主人只能短短陪伴。
去年冬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卡卡。我照例到二娘的工厂串门,进院喊叫了两声,不远处干草堆里传来熟悉的动静,卡卡穿越草丛来到我身边。它听得出我,很热情,尾巴缓慢但笃定地摇晃了起来,闻闻这儿,嗅嗅那儿。
我把它抱起来,注视着它啥也看不见的脸。那一瞬间感慨良多,却无语凝噎。
“它差不多了,最近不爱动,总是给自己找地方。”二娘似是自言自语。
一语成谶。
卡卡于不久之后安静地离开了它混迹一生的院落。那天夕阳西下,二娘在院子里挖了坑埋了卡卡,落日的余晖洒在那片黑土地上,格外耀眼。
后来我问二娘:“为啥不给它立个小墓碑?”
二娘想都没想地说道:“扯那没用的,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