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当舟二还在加拿大读艺术史的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上千人竞争一个翻译名额。
那时候,她的生活丰富多彩,白天流连于各种展览、美术馆,晚上看场电影、喝个小酒,根本不计较花费。偶尔钱紧的时候,她就去甜品店打工,也做过代购,唯独对任何有关翻译的活儿避之不及。
“我还没到那一步”,舟二总是这样对同学说。“没到那一步”其实包括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她说给别人听的,语言不过是个工具,自己好歹是个有专业的人,除非在专业领域走投无路,才会拿语言吃饭。
而第二层意思是说给自己听的,真要拿语言当专业,她舟二还远远不够专业,金融医药不了解,同声传译不够格,这碗饭她根本吃不起。
回国后,舟二频繁跳槽于创业公司。并非她心不定,而是创业公司本身太难养活了。每次眼睁睁看着公司撑不下去,被迫另谋出路,舟二的焦虑值就会更大一些。
这次新冠疫情,策展活动几乎停摆。公司苦苦挣扎,靠着居家办公和全员半薪艰难维系。舟二也从公司边上的长租公寓,搬到了六环开外的大开间。“你住那么远,回头正常上班了怎么办?”舟二没想,言外之意,她已经半放弃这份工作了。
这时,舟二已经利用漫长的“业余”时间完成了一部国外小说的翻译稿。活儿是熟人介绍的,价儿是低于市场价的。“好歹是个作品,先有个东西放在简历上再打开局面吧。”这一单,舟二并不在乎钱。可是当她花了9块9加进一个翻译众包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语成谶。
一个500人的群,禁言,但是从订单失效的速度就能判断出一块肉有多少人抢。
“微积分领域,术语较多,相关专业背景优先。”
“医学论文翻译,涉及皮肤科、肠胃科,非专业的译者暂不考虑。”
“技术资料翻译,要求熟悉汽车、机械、航空领域。”
“中英字幕投放,共3天16场会议,内容为区块链。”
旁观是舟二的常态。都等不到谈钱那一步,单看需求,舟二就退却了。想起刚进群时,生怕错过一条甲方信息,提示此起彼伏,手机寸步不离,几天之后索性设置了免扰,舟二自己都觉得好笑。
“抢单拼得不是手速,是实力。”在悟出这条真理的两周后,舟二终于找到自己能胜任的活儿:“英文听打”,就是把录音聊天、访问、新闻等等人们说的话转录成文字,为AI提供语音素材。
凭着留学资历和图书翻译的经验,舟二很快被录取了,齿轮也很快转起来了,碎银子也相当规律地充实了钱包。这期间,公司也接到了救命的大单,居家办公也恢复成了正常工作,工资也发了全薪。
如果说,有一份能提供稳定收入的副业才能给人安全感,舟二已经达到了。可是,她的心却越来越慌了。
她一面24小时待命,远程做着公司的活儿,写各种策划PPT;一面不辞辛苦地为他人做嫁衣,缩小AI翻译和人工翻译的差距。等有朝一日真正实现了零误差的人工智能,像她这样的普通译员就彻底没市场了。想到这里,舟二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自己非但不跑还要埋头给人磨刀的感觉。
一天夜里,舟二一直熬到凌晨两点才完成听打的内容。合上笔记本电脑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早先看过的一部电影《未来学大会》。电影中,名噪一时的演员将自己的名字和数字形象出售给电影公司,拿到了一笔不菲的版权费,却从此告别了演员身份。活跃在银幕上的是她永远不会老的数字形象,却不再是她本人了。
舟二想,人工翻译之于AI翻译,大抵也是如此。
一年多以前,当她在超市看到所剩无几的收银员在教大爷大妈如何自主扫码结账时,还在心里笑话过他们。“看吧,没文化,没技术,早晚要被取代的。”如今,自己在做的事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在被取代这件事上,英语翻译又比收银高级多少呢?
但她从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慢慢生出某种安慰。承认差距,才能放下身段,一步一个脚印把路走稳、走好。
后来,公司有人离职,计划回老家,带不走的家当全都打包送人。工作群里,从胶囊咖啡机、鸳鸯火锅锅具,到电动沙发、空调扇,通通秒出。唯一没人要的烤箱被舟二抱走了。三餐订外卖的同事忍不住隔屏笑出了声:“你放心,这东西新鲜不过三天就得闲置。”
舟二也笑了,但她什么也没说。直到她在朋友圈晒出各种高颜值蛋糕搭配中英文食谱,大家才知道她还有这手艺。
可诗意、优雅、精致都是给别人看的,对她自己而言,藏在香甜奶油里的真实心意却是:“手艺不敢丢,万一以后真要靠它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