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江南小村,自小就依恋村头蜿蜒着的小溪。水从山中来,却在滋养一大片稻田后流经村头,不进村,在几棵大樟树之间拐三个弯,钻两座桥,扭着身子直奔下游。在距离村子一片菜地与一片树林之外,有一条大河日夜在等着它。
小溪没有名字,但流经村头的时候,村里人总希望它能停一停急促的脚步,便在两桥之间一个拐弯处竖起几块与桥面一样的青石板,拦住了一截溪水,取名“下里坑”。于是,这里就成了清晨女人洗衣洗菜、中午男人做农活洗手洗脚、傍晚小孩们玩水洗澡的地方,每一天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的。
男孩子们都期盼一天中最痛快的时光——傍晚天未黑时,到“下里坑”洗澡玩水。我就是其中一个。在炎热的夏季,中午也会背着家长,与三五个同伴,光着身子下坑学狗刨。溪上的两座桥是不一样的,一座桥是江南特有的石拱桥,通往村里最高学府——村完小,还有西边大片的菜地、水田与小树林。另一座是简易的便民桥,两块青石板并排,中间一个墩,再接两块青石板。这座便民桥桥面离“下里坑”所蓄出的水面不高,我们喜欢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从这座桥上跳入水中,溅起的水花与层层波纹撞上岸边石条啪啪作响。
溪头的第一棵大樟树边有一口水井,那时候可是半村人挑水做饭的饮水源,绝对的干净纯洁。大人们叮嘱再三,井很深,小孩子要小心,别掉下去。那井大人是可以下去的,我们很好奇地趴在井口往里张望过。一层层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砌成圆壁,一直埋入清澈的井水深处,水很深,看不到井底。井口横跨两块长长的青石板盖住,留一方形开口、一个大人两脚自然张开就能站稳的宽度,是方便水桶挑水打水用力的。大人们打水用的木桶,有三岁孩子个头那般高,木头挑担两端钉着两节铁环挂钩。每打一桶水,大人们双脚分立于两块石板上站稳,先用铁钩钩住一只木桶放入井中,在井水面晃动两下,似乎是摆清水面的灰尘或落入的樟树叶子,然后侧翻装水,而铁钩是不离开水桶把子的。打满水,双脚膝盖稍弯下蹲,两只手臂抓住木头挑担一齐用力,直直地把水桶拎出水面,这时候把木头挑担横在一只大腿上,再一只手用力按住,另一只手下探直接接住水桶把子,“嘿”的一声一桶水就站在水井台上了。遇上自家人或熟悉的大人挑水,我们会凑过去用手掬水先喝几口,那种甜味与幸福是现代人吃德芙巧克力都感受不到的。
除了每天清晨村里人集中挑水的时间,我也见过中午或下午时分从田间地头做活回来的大人们,口渴了,在“下里坑”洗净手脚后,直接探身下井饮水。他们先俯下身子趴在井沿,两手撑住上身,再把双脚与下身段慢慢探入井口。井壁排列的圆形鹅卵石,每隔三五十公分在两侧各有一块石头特别的突出,这是专门供人清洗水井时上下井用的。见惯了大人们就这样在井上两脚分立踩着捧水喝的样子,长大后的我也仿效他们的动作下井捧过水喝。
村里的池塘一端是连着小溪的,塘中的水位会随着溪水涨跌。塘里有野生的莲子、菱角和带刺的芡实。塘是长长的月牙形,靠村子的一侧更高一点的是全村唯一的晒谷场,农闲时也在上面放露天电影。晒谷场与池塘间有落差的一截草地,则是我们野炊、钓鱼、捞莲蓬菱角的好地方。塘的对边就是村完小,塘边与教室之间的草地也就成了学校的操场。很多的课间时间,我们都会在塘边扔石头、碎瓦片,比比谁打水漂的水花又多又远。
村庄的西头还有一口水井,在池塘的上头。上片的村里人就挑这口井的水喝。对这口井的记忆,更深的印象是村里长辈去世后,族人送别时在这口井边所进行的一个仪式。依据我们村子里的习俗,去世长辈最后入土的那一日,一早要去河边跪拜“买水”,用“买”来的水最后一次给长辈洗脸擦拭身体。这时,族人中的女眷只能跪拜在村庄西边的这口井边,男人们则一路向西行到远一点的河边取水……
江南村庄半边水,一方水土一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