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最让我哀伤的就是瓦。
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最吃亏的是瓦,最不会享受的也是瓦。
瓦高高在上,貌似高冷,但它却罩着你,护着苍生。如果没有它们,雨砸下来,落进房子里,你的蜗居很快便会成了泽国。
所以,我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瓦,普普通通却默不作声的瓦。
阳光漫过,狂风掠过,骤雨袭过,岁月碾过,时间流过,瓦接受着世间诸多考验;刀枪剑戟、斧钺勾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等各种各样的新旧武器在瓦片身上任意施展。
瓦从不悲伤,阳光晒裂了照样坚持工作,不敢懈怠;瓦从不炒作,它不像蝉那样站在高处,拼命宣传自我。
我们通常选择躲在屋檐下看雨,雨从瓦片上有声有色地流过。一两片碎裂的瓦跌在地上,碎成一地苍凉。
瓦通常喜欢与一只鸟站在一起,鸟是瓦的情人,但鸟通常选择始乱终弃,它们从瓦的身上跑到树上,瓦不哀叹,不惆怅,瓦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苔藓一般喜欢寄居在瓦的身上,在瓦的缝隙里,青苔珠胎暗结,它们与瓦片一起成长。青苔是开在瓦上的花,一开就是百年千年。
瓦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工作,它们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从窑炉里便被千度铸烧,到最后,结局只能是破碎。其实所有生物结局都一样,包括人类。人死后,埋在棺材里,若干年后被风干了,照样是碎片,土壤的碎片,空间的碎片。
父亲说:没有瓦的乡下不叫乡下。
而我每年回乡下,下车后就喜欢看乡下的瓦,古朴典雅,或红或紫,镶嵌在时间的维度上面,不仅仅是好看,好像岁月产生了错觉,时光回溯到了幼年。
我更喜欢看在瓦窑里辛苦的农人们,他们每个人都像父亲一样伟大。
他们的皮肤与瓦一样有光彩,韧性十足,坚硬无比。他们工作起来没有时间概念,像瓦片,任凭岁月变迁,他们照样艰苦朴素。
父亲手握蓝瓦,辛苦劳作,收入微薄,他走在贫苦大众的最底端,像瓦,朴素实在,不会卖弄,不投机取巧。瓦片碎了,钻进肉里,血与瓦融在一起,瓦有了生气,鲜艳无比。在乡下,每个父亲的手里面都有若干的小瓦片存在,它们像子弹,永远长在肉里,到老时依然坚固,像骨骼,清奇硬朗有骨气。
父亲给瓦窑打小工,为煤矿打零工,为砖厂打短工,为全家打长工,不会歇,不敢歇。父亲一辈子就喜欢与泥土打交道,而泥土塑造了瓦片,父亲的性格与瓦一脉相承,父亲的基因里有了瓦的博大,瓦的生命里有了父亲的血汗。
遇到一个瓦匠,灵巧的双手,在瓦片上纠缠,瓦听话谦恭,一片片的瓦,被他整整齐地堆在土地上,不需多久,那家的房顶上便会出现它们矫健的身影。
父亲喜欢原始的青瓦,他说这种瓦大气、古典,有一种沧桑美。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他的父亲,怀念他的先辈。那种瓦在历史上存在了几个世纪,它们见证过一代一代年轻人的忙碌劳作,由生到老,它们的工艺简单却成熟,就像爱情,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辈子也只够爱一个人。
我认真地端详过一片瓦,瓦与我对视,我看到了瓦的纹路,沟壑丛生,不忍卒读。这就是瓦的路,从生到死的路,瓦的身上也有高山,也有低谷。我有些居功自傲于自己伟大的发现,而瓦却从不真情流露。
再大的功劳,也不会让一片瓦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