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是建立在志怪文化土壤之上衍生的副产品——在原始森林中,人类处于蒙昧状态时,为了防范鬼魂造成的伤害,遂产生了与之折中斡旋的游戏。
在历代志怪小说中,灵界亦有善恶区别,分义鬼、恶鬼、无常鬼、淘气鬼、胆小鬼等等。坏鬼诱惑人迷路,带给人惊吓;义鬼引导人走出迷魂阵,奔向光明的坦途;恶魔则是人类的天敌,长相青面獠牙,目露凶光,对人们设置重重障碍,锱铢必较,鸡蛋里挑骨头,污泥中找黄金,砖头缝里觅肉虫,仿佛掌握着人类命运的渊薮。无奈之下,人类绞尽脑汁,采取多种方式,用尽各种方法试图与之沟通交流,达成协议,减少损失。于是乎,诞生了部落巫师,跳大神的巫婆,在乡间摆卦算命的瞎子,风雪中的“出马仙”等等各类神秘通灵的职业——写到这里,一个情景出现:茅舍竹楼,炊烟升起,气息神秘而诡异,火塘下燃烧着隐隐的木炭。竹林深处,一群人目光游移,衣衫褴褛,风餐露宿,手持木钵,正在进行严格的修行,在一刹那间获得顿悟,拥有无边法力,帮众生度过劫难苦厄、驱鬼除魔,抵达一个祥和无忧、安全可靠的彼岸……湖光粼粼,迎来一个柳暗花明的春天。当然,这其中不乏江湖术士、骗子、妖僧,以及伪造履历的假信徒,手持佛珠的伪仁波切……他们在城市的广场集会,骗取信任,其目的不过是满足邪恶的私欲,用一束毒罂粟来充当圣洁的优昙波罗花。
有一年,到偏远的甘肃凉州一带采访,我了解到当地民间存在的“紧皮手”现象。关于紧皮手的一切,早已被我的鲁院同学李学辉写进一部题为《末代紧皮手》的长篇小说,洋洋洒洒二十余万言,记述了一位紧皮手传奇的一生。原来,紧皮手是个类似于土地爷替身的角色,他替苍天行道,为庶民发愿。紧皮手是延续千百年的乡村民俗风景,是乡民心目中八级地震也撼动不了的偶像。紧皮手的存在让乡民心安理得,紧皮手代表一种神圣和一种祈愿。因为有了紧皮手,大片荒凉的土地才会长出丰收的庄稼和茂盛的植物,自然界才会风调雨顺,靠天吃饭、从土里刨食的乡民才会顺利地生存繁衍。
当然,紧皮手现象只属于边疆凉州,那儿地广人稀,风沙格外的大,生存环境恶劣,人类与大自然的争斗更加酷烈。而在我的故乡鲁西平原,是没有过什么紧皮手的,除了鬼魂和坟地里闪烁的幽火,还有土地爷,以及灶王爷、财神、门神这一连串的神秘人物,他们让炉灰成为禁忌,让无遮拦的童言噤若寒蝉。但他们都是隐形神仙,无法和乡亲们直接对话,他们究竟存在不存在,藏身何处?至今也没答案。年节里,乡亲们供奉他们,模样虔诚地叩首许愿,可一年到头,土地该歉收还歉收,庄稼该遭灾还遭灾,乡民的生活依然水深火热。回头想想,那些节日里的供奉,白白浪费掉了。人们从不想要去追究土地爷的丝毫责任,依然故我,见神就拜,不错过一次跪地磕头的机会,有的把粗布裤子都磨烂了,膝盖上打了厚厚的补丁。
比较之下,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凉州一带乡人的聪明智慧,他们琢磨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双全法”:让土地爷这个事关重大的关键性人物,用活体取而代之,成为可以对话可以触摸,用肉眼看到的人。乡亲们经过反复磋商,五次三番地考察,其郑重态度和复杂程度不亚于认定转世灵童。于是乎,经过一番严格的遴选,就有了村子里的某个少年,成为尽心尽责的紧皮手。
在凉州一带,执行紧皮手规则最虔诚的村庄里,想做紧皮手的人自然有很多,因为做了紧皮手意味着一种蒙恩和荣耀,生活上可不必参加劳动,享受着村人的供奉和特殊待遇,在一些决定大事的场合上离不了他,一辈子受人尊敬。
由于紧皮手是个通天晓地的人物,那么他必然有许多异于常人之处,戒律分明,诸如必须行正做端,大公无私,秉持公义,也不能随便由着性子发言。依照风俗,紧皮手一辈子都不能结婚成家,更不可偷近女色,饮食上也不能饮酒食荤,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为父母尽孝,诸如此类,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入扭曲变形的孤立境地。
当一个人一旦踏上紧皮手的道路,便会坦然无怨地接受了命运给予他的角色定位,在经历了激水、拍皮、入庙、挨鞭、改名等一系列的冗长仪式后,担纲了土地爷的化身,成为一个有欲不能释放的太监式的紧皮手。如果他没有一点儿“大无畏”的牺牲奉献精神,他就会成为一个倍受煎熬的紧皮手。
此后,他还需要改名更姓,带着乡邻们对风调雨顺的冀望,行使了类似宗教的权力,一次次进行庄严的紧皮仪式,手执“龙鞭”,对土地进行喝问与鞭笞,令土地顺从乡人的心愿,长出麦子、青稞和大豆。
而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更加残酷的命运还在未来等他:按照规矩,他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村庄,忍受着欲望与思乡的正常伦理,还要承受着因紧皮不利带来的负面责骂与惩罚。
谁人知晓紧皮手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苍凉?可以说,在桂冠戴在头顶,光芒四射的同时,便决定了紧皮手的一生与快乐无缘,在他短暂多难的人世生活中,甚至连做人的基本特征都被剥夺,他的状态,只是非人化地活着而已,一生都处于人性与责任的挣扎与悖论之中。我们从另一角度认识到,做一个以牺牲正常需求为代价的偶像有多么不幸,而做一个笼罩着迷信和暧昧色彩的偶像,则更加不幸。
紧皮手的存在,究竟有何文化上的意义?说白了,无非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大国,唯有土地是其子民赖以生存的根本。正因为人类对土地的神圣膜拜,才催生了一代又一代紧皮手们成为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