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塔”把自己藏在窗台底下,紧张地盯着外面,我知道有鸟来了。
因为逆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浅黑色的剪影,身形比燕子和麻雀大,比鸽子小,也比鸽子洒脱流畅,喙部也更细更尖。我判断它是一只椋鸟。
它没有叫。两年前,有一只椋鸟来到我的阳台上,鸣声大而脆亮,像那天正午的夏日阳光。多数椋鸟性格活泼,喜欢吵闹,但是眼下的这只则沉默寡言。当然也有可能,它发现了“塔”,隔着两米远和一扇纱窗,它正对眼前的形势进行估算。
“塔”是一只橘猫,它曾经与我阔别三年。一年之前,我终于把它接到身边。那时候正值严冬,我把一只盛满黄灿灿小米的碗摆到阳台上,以此对往日常来歇脚的几只麻雀致歉。但是麻雀们再也不来了,椋鸟和喜鹊也是。偶尔有一两只身形幼小的麻雀在此稍作逗留,往往不过短短的几秒钟。我猜想它们在用鸟语互相提醒:小心!那里有一个坏蛋!
椋鸟跺了跺脚,飞走了。
天津城的椋鸟不多,最多的还是麻雀。那天路过社区医院门口,看见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地面上跳来跳去。我左右看看,不知它的巢在哪里。或许这天是它与兄弟姐妹首次试飞的日子,结果只有它掉到了地面,而它的父母则忙着照看试飞成功的孩子,只能任它留在这里。我追着它走了几步,它躲到了树篱下面。它的双亲还会回来吗?黄昏就要降临,流浪猫的影子会轻灵地扫过这城市的每一寸大地。犹豫了片刻,我把手臂探进树篱,握住了它小小的身体。
这只幼年麻雀的身长只及我的小指,嘴角呈现两团惹人怜爱的鹅黄色,有如人类婴儿脸蛋上的招牌红晕。我找出一只纸盒,在盒子的一角撒了些小米,用一只调料碟盛了清水放在旁边。小麻雀浑身颤抖,我把它放在小米旁边,它就立在那里抿紧双翅,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被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骇到身体僵直。
我从柜子里翻出买布料时商家赠送的一块纱布样品,给鸟儿做了一只小小的窝,把它放在里面,它的眼睛半开半阖,似乎已经被恐惧折磨得精疲力竭。我把纸盒放到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希望这个封闭的小空间能够带给它一点安全感。
临睡之前,我又去看它,它的状态似乎变得更差了。小米没有被啄食过的迹象,但它的喙张开了一道缝隙。我找出镊子,试探着把一粒小米送到了它的喙尖,它就顺从地衔着这粒米,但是并不吞咽。或许走廊里的空气更接近露天鸟巢的气息,让它肯于进食?我把纸盒转移到门外,贴着走廊的墙壁放好。
早先我在东北。一个雨天,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发现脚边有一只麻雀。事实上,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辨认出那是一只麻雀。它把腹部紧紧贴住马路牙子,路边的积水已经淹没了它的大半边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它把喙尖高高仰起,看上去就像一只蹲在水中的灰色青蛙。我把它从水洼里捞出来,用纸巾擦擦干净。这是一只少年麻雀,嘴角的黄色还没有褪尽。少年人总是这样莽撞又缺乏经验,或许它没有想到,只要跳上马路牙子,钻进那片绿化灌木丛里,生存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那个清晨,我就这样悄悄地在手心里笼着一只鸟,乘公交车到了单位,把它放进一只纸箱里。过了一个多小时,云收雨住,它开始在纸箱里扑腾叫嚷。我拉开窗子,它的趾爪在我掌心一蹬,振翅离去。
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我的手心里仿佛一直捧着一只麻雀幼鸟,不知该把它安放在哪里。起床后我就跑到走廊去,它侧身倒在调料碟里,身体已经僵硬,喙尖上还衔着那粒小米。
我杀死了一只幼鸟,用一份愚蠢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