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从黄山脚下挖了些春笋、野芹菜,给我尝鲜。中午老妻端上桌,我尝了两筷,失声说:坏了,吃错顺序了!
老妻先是诧异,紧接着扑哧一笑,她晓得我是什么意思:我吃饭有个习惯,先吃不喜欢的菜,浅尝辄止;后吃我爱吃的菜,大快朵颐。今天端上桌的是一荤一素,荤菜是我最爱的扬州狮子头烩春笋,素菜就是这盘野芹菜。老妻知我不爱吃素,尤其不喜欢芹菜,说是有股药味儿,平时炒芹菜都须放几丁咸肉,或兑上许多香干,否则我不肯下筷。今天是野芹,味儿更重,老妻以为我一定不爱吃,干脆什么都不兑,就清清爽爽炒一盘。没想到我一筷子吃进嘴里,又嫩又香,好吃极了。所以我连吃好几口,还后悔吃错顺序了——因为我原先打腹稿的顺序是,先芹菜,后春笋,最后一口鲜香肥嫩的狮子头,哇,人间美味啊,齿颊留香!
我们这代人,过惯了苦日子,好吃的留到最后一口,好东西舍不得用,所谓压碗底、压箱底,就是这个意思。花钱大手大脚的老妻,为此和我吵了一辈子,说我小气,臭我啬皮干儿,怼急了,我也会说她是“破落地主”——这也是一个颇具时代色彩的名词。老妻祖上是扬州大户人家,据她奶奶说,当年南河下半条街都是她家的,家里丫头厨子一大堆。可惜老祖宗不争气,玩牌赌博输光了,到了老妻的父亲这一代,田地卖光,家无隔宿粮,终日靠借贷过日子。我后来读余华的《活着》、陆文夫的《美食家》,对这名词有了更深刻理解。记得那时到她家,生活费就入不敷出,每到月中,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后来的老丈人会偷偷向她奶奶借钱。其实她奶奶的一点零花钱,本来就是儿子给的,我便不解地问,你家这种“月头放卫星,月中吃半斤,月底鬼转经”的日子就不能改改么?
她说,习惯了。
隔夜菜不吃,隔夜饭不留的老妻,喜新厌旧,稍微旧一些的衣服不穿,稍微旧一些的物件,喜欢送人。因为在家里她是绝对一把手,买什么、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不容我置喙。有时候我好不容易跟人讨来的豆腐乳,或者央朋友从六合买回来的熟肉,偷偷放冰箱里,过几天就不见了。一问,她说倒掉了,那玩意儿不健康,不能吃。衣裳也是,蛮好的一件羽绒服,或者去年穿过的一件时髦T恤,第二年就是找不着,原来也是她扔了。就连客厅里的沙发、鱼缸,包括地板,过几年就要焕然一新。气急了我就说,你什么都换新的,换新的,其实这个屋子里,唯一旧的就剩你了,我还想把你换了哩!
衣裳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老婆大人当然是换不得的,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习惯只能慢慢磨合。自从去年心脏装了支架,我有感而发,写了篇《清零》后,老妻清除旧货的热情勃发,每天戴个塑料手套,将床底下、衣橱上那些落满灰的箱箱包包打开,整理出一堆堆的旧货。
老妻晓得我心情不好,这次扔东西对我还算尊重,整理出一大堆,让我审视。压在箱底四十多年的结婚西装,当年还是找李顺昌老师傅定做的,如今这老掉牙的式样,扔大街上恐怕也没人捡了;二十几年前当体育记者发的各色运动鞋,包装还未拆,打开一试,底都脱胶,送人都送不出去了;还有不晓得什么时期收藏的砚台、石头,死沉死沉的,磨不了墨腌不得咸菜;几张“战地新歌”的唱片、一盒《老三届》光碟……这些曾经澎湃我青春热血的记忆,如今摩挲着,连播放的电唱机播放机都找不着了,留着还有何用?
扔了吧,都扔了吧!我长叹一声,拍拍手上灰,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大声说,朋友上周送我的明前茶呢?赶紧拿出来——从今儿个起,我也要改改习惯,拣最新鲜最好吃的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