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

北大五四校庆将至。这几日与几位师兄谈及北大,忽有万般滋味到心头,不吐不快。至于五四是否该是北大生日,校友钱理群师兄有专论。大家别跟我较真儿。本文属于自娱自乐,是写给有北大经历的人看的。可能太“北大”,非北大的朋友如果看着别扭(北大的傲慢与自恋),我先向您道歉。我没想您“被北大”。

80年代的北大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81级开学典礼上,副校长兼教务长王学珍竟然忘了介绍校长张龙翔,大家也只是哈哈一笑置之,这要是换一个地方,恐怕会鸡飞狗跳。韩天石书记作报告,基本没什么废话。中间介绍冯大兴窃书杀人和北大竞选,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供“批判用”的竞选中的一些奇谈怪论,赢得巨大的共鸣和掌声,恐怕有违校方的初衷。等到张校长讲话时,学生们利用他的一次较长停顿,拼命鼓掌(本人坐前排,是罪魁之一),张校长只好说,我的话讲完了。于是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对校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智慧,从谏如流的胸怀深表感谢和鼓励,台上台下一片笑声。

这可是开学典礼,一年级新生。可见北大新生里都是些什么人物,而北大校领导宽容到什么程度!那种自由平等的氛围,校领导以身示范的巨大感染力,嵌入北大新生的灵魂,永生难忘。三十年后,台上长者的音容笑貌,台下一张张乐不可支的年轻面孔,仍历历在目,成为生命中的定格。如果在北大呆过,还能思想僵化,不知宽容,那我只能佩服您了。

形方,色黄,高约一米。新生报到时人手一个,置于宿舍书桌之下。乃室外看电影、开大会必备之物,随手携带,毕业时交还。其貌不扬,其色不艳,几经转手,代代相传。不知坐过多少风流才子,绝代佳人,当代英雄!

1980年竞选时,一位师兄,把小板凳往38楼楼道里一放,一根烟,一杯茶,对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开始讲话。几分钟后,整个楼道水泄不通。那是北大历史上永恒的一页,其光辉灿烂,只有蔡元培先生的北大可与媲美。演讲者和听众,都让人肃然起敬,悠然神往。吾生也晚,未能躬逢其盛,引为终身憾事。实在是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您如果在北大呆过,无论居庙堂之高,亦或处江湖之远,念及此情此景,而不心潮起伏,基本就是冷血。

五四体育场开大会,人手一个板凳;东操场看电影,人手一个板凳。记得在板凳上看过不少电影,印象最深的是《牧马人》。

毕业时,板凳上缴,我拿着板凳到回收的地方,一片乱糟糟。一回身,板凳不翼而飞!不交还不能毕业,我急了,大喊一声:“家田!我板凳丢了!”刘家田是我们班长,北大一绝。他在一分钟之内,变戏法似的给了我一个板凳!交差,走人。

人是群体动物,有从众心理,需要共鸣。看电影,没有比在北大更愉快的了。因为你想笑时,大家都笑了;你想哭时,周围的女同学已经在流泪;你觉得荒谬时,已经有人妙语连珠,说出你的心声。感同身受,完全的共鸣,那种感觉好像你和在场所有人都是同卵孪生的兄弟姐妹。

您如果无聊,随便买张票,坐进大饭厅。甭管什么破电影,都肯定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旁边许多同学做义务解说、评点。常常一针见血,讽刺挖苦,一唱三叹!比看相声过瘾多了,笑死不偿命。记得后来想给协会挣钱,跑到中国电影发行公司去要电影来北大放,几乎什么电影都可以弄来,而北大什么都可以让你放,几乎没有审查手续,自由啊,幸福啊。

至于讲座,各色人等,五花八门,一周数次,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眼花耳乱。团委,学生会,社团都可以请,几乎不要审批,校方很少干涉。本校教授厉以宁的西方经济学,陈传康的跨学科研究,侯仁之的北京城市沿革,也都很受欢迎。

没那么神秘,所谓私人会面,就是我和丁校长两个人,在校长办公室里进行了一场谈话。

丁校长刚刚上任不久,有一天我跑到北大办公楼,正赶上丁校长下班。我拦住校长,问:“您有没有时间?您想不想让北大重现五四的辉煌?我想就北大发展前景和您谈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校长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非常和蔼地说,可以,就把我带回他的办公室。记得校长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他放下包,请我坐下,我就开始天上地下地胡侃一气。记得谈起蔡元培校长、北大兼容并包、人才辈出、总揽英雄云云,然后给了丁校长几条建议,包括任意选课、随便转系等等,其他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丁校长的表情:自始至终面带微笑,没有作任何评论。开始有惊诧,后来多了些别的东西,基本是觉得我很好玩,很冲动,很大胆。我以为是欣赏多于戏谑,鼓励多于批评,否则,我也不会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他像个慈祥的长者面对一个晚辈,然后送我出来,骑车回家。

我从此有点怕丁校长,尽量躲着他,或许是后来觉得自己太幼稚可笑了。但从此对丁校长满怀敬意,并以自己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上盖着他的大名而感到骄傲。丁校长后来身居庙堂,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每当电视上看到白发苍苍的校长,都让我回忆起北大办公楼里的场景。学生当年无知鲁莽,敬祝丁校长身体健康!

北大燕南园聚集了中国学术界的泰斗,是名副其实大师云集的地方。学生们在图书馆与宿舍之间奔波,经常穿过燕南园,晚饭后,也会在这里散步,与某大师邂逅的可能性很大。我就在北大校园见到过王力先生、宗白华先生、朱光潜先生和陈岱孙先生。

1984年,想请周培源先生出席一个会议。当时周校长已改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不住在燕南园了。为了找周校长的新地址和电话,我随便敲开了燕南园的一个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数学教授的家。开门的女孩看着面熟,一问,是我同级数学系的同学。说明来意,她立即朝屋里喊:“奶奶,您知道周培源先生的电话吗?”很快出来一位风度翩翩头发花白的女学者,从一个本子上找到周校长电话和地址给了我。

我赶到周校长家里,蒙周校长和夫人亲自接待。看到周夫人王蒂澂老师,实在不能不浮想联翩。虽然年过八十(王蒂澂老师70多岁),我实在想说一句“郎才女貌”!至于两位与陈岱老的三角恋爱传奇,非我所敢道也。

83年北大副校长王竹溪先生去世后,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不仅是物理学大师,李政道、杨振宁在西南联大的导师,还是文字大家,第一个把《康熙字典》从头数到尾,说清楚一共有多少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