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文化人相交

我这辈子简单,但不单一。前半生当“蜡烛”,做了18年的孩儿王;后半辈子做“缝工”,当编辑匠。渐渐老了,就像红蓝铅笔的两头,互补互利,如西哲所言“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养成一个习惯,稿件杀青后,必定寄给传主审正,如传主已逝,也要辗转托请,寻觅传主后人或亲属,请他们帮忙审读,纠正文稿中的错讹。

唯对我的文稿持异议者,聂华苓先生也。我曾写过一篇关于她人生飘零的《聂华苓的情爱画廊》,她读后认为“错误百出”,建议我“不要发表”。我虽不全苟同,但立马表示“遵命”。后来我另辟蹊径写了篇《聂华苓印象》,她读后感觉不错,认为“货真价实”,俯允发表。若干年后,一家出版社出版《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聂华苓卷),她还特地请编者把“印象”收入书中。2001年,聂华苓来宁,苏童请她吃饭,问她还想请谁作陪,她说:“把张昌华叫上。”大家相互尊重,尽管有“小不快”的插曲,但不伤和气,我与聂华苓先生的友谊一直维系至今。

我今日舞文弄墨的片段文字,都是在前贤师友们呵护中成长的。在这丰饶广袤的文字田园里,我是如沐春风的拾穗者。从他们对文稿的批注或润饰的字里行间,可见其真性情:或襟怀坦荡,或率直或谦恭,或谨严或幽默

1997年,范用到南京拜访陈白尘夫人金玲女士,我全程陪同。范公对前贤的尊崇,对其未亡人的关爱,令我感动,遂写了篇《范用怀旧》,稿毕寄范公审读。我在介绍范用其人时,写了一句他是“一位备受读书人崇敬的出版家”。范用读后用红笔将“备受”和“崇敬”删去,改为“一位读书人熟知的出版家”。他另用铅笔在一旁批注:“崇敬,小子何人?”读到此,“小尺码”(先生自语)的范用的形象在我眼前瞬间高大起来。先生严谨,我细览改稿,他批注、增、删时用红、黑、土黄三色圆珠笔另加铅笔四色,足见其认真,还在稿端特别叮嘱一句:“改后请印一份寄我。”

梁文茜者,梁实秋先生女公子也。我为梁实秋先生编过四卷本散文选,一度与梁文茜过从甚密,曾多次听她讲其父的故事。她说父亲最大的特点是好吃,他的一百多篇谈吃的散文,都是“吃”出来的。当然,也谈到梁实秋与鲁迅。2005年,我写了篇《梁文茜谈父亲梁实秋》,文末有一段专写梁实秋对鲁迅的看法。从文茜返回的改稿看,她本来是认同的,在这一段动了四处;后不知她作何想,又用墨笔重重地将这段叉掉了。我想这一段确实有趣,似无不宜之处,斗胆将其补述于此——

我有点儿不怀好意。想请文茜谈谈她父亲对鲁迅的看法。

梁文茜笑着说:“我父亲幽默,他说他沾了鲁迅的光,是鲁迅对他的批判帮他出了名。实际上他从不喜欢人家拿当年鲁迅与他的关系说事。”接着她又意味深长地说:“时代在前进,如果我父亲和鲁迅都活着,父亲从台湾回北京探亲,鲁迅说不定也会请他吃饭。”我说世道在变,也许真会发生喜剧的。梁文茜说:“肯定。”她做了一个诡谲的笑容后说:“有张照片,一时找不着,下次你来我找给你看。”

“什么照片?”我问。

“我父亲与鲁迅孙子周令飞同桌吃饭干杯的照片。”梁文茜说。

……

我无缘为王世襄先生编书,但与其过从一度甚密。因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王世襄是文物鉴赏家、民俗家、书画家和美食家,自谦“杂家”。

因先生涉猎的一些领域,我的知识盲点太多,笔力不逮,便偷懒走捷径,简化为“图说”,冠题《唯王独尊——图说王世襄》,先生读后将稿退我,我浏览后,感愧交并。愧的是太粗疏,令我无地自容的是竟将先生老师的大名“刘盼遂”写成“刘盼递”,实在大不恭。先生只作更正,未作批评。令我感动的是,他改得特别认真,“听虫”一小段竟然重写。最令我感慨的是先生的谦恭,把写他时稍有色彩的“谀词”,统改为平实的陈述。1946年,他受命赴日本追回被劫掠的善本书,我写“他是故宫职员里外语最棒的一位”,他易为“在语言上没有障碍的一位”。删去“唯王独尊”这一标题后,又用红笔重重地画去,另写“此题不可用”,还在这五个字下面加上着重号。附信云:“大函及文稿收到,揄扬过甚,惭愧惶恐,题目尤为不可,请勿用。”“尊文流畅而有文采,只一些不尽符合事实的地方略作修改。”先生随和谦恭,质朴得真像一尊陶俑。文章发表后,《新华文摘》适时转载,他还高兴地来信告诉我,自己跑到书店去买了一册作纪念。后来我请他为我写几个字嘉勉后学,他信手写道:“编者往往比作者更为重要。”

文坛前辈的宽容、自谦,也尽显在诸多审改稿中。

我写《物理女皇吴健雄》一文,是托顾毓琇先生代将文稿转给袁家骝先生的。文中我写了吴健雄青年时期的几位男友,这纯属隐私。我忧心袁先生见之不悦,没料到袁家骝先生热情来信表示:“您所述她的事迹,基本是不错的,无须更改。”还云:“谢谢您的美意,使我非常感谢。”

我写《曲人张充和曲事》时,文中有一句:“令张充和感到欣慰的是,其中有四个师从她学昆曲的美国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事上,立下汗马功劳。”张充和先生在稿面将其勾出,旁批:“并非我个人汗马功劳,要慎重。”

我写《夏志清的人文情怀》,夏公在稿端批注、润饰甚多,不下500字,围着打印稿横写,竖写,绕着圈子写,简直天马行空。仅此就可独立成篇……

斯人已去,古风犹存。与文化人相交,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