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3)

我继续努力劝说他,答应他到了办公室,处理完上午要向爱小姐口述的一批信件后我们再接着谈。我劝他擦干眼泪出去吃早餐。他答应试试看,便眼睛红红地走到餐桌边,但他出来得还是晚了点儿。“感冒了吗,亲爱的?”我老婆问道。假人脸红了,咕哝了一句什么。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他的动作快点,因为我担心他的精神再次崩溃。我惊恐地看到,他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咖啡也只喝了三分之一。

假人满脸悲伤地走出家门,任我老婆在那里担心忧虑、不知所措。我看到他没有去乘地铁,而是招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公司,我偷听了他口述信件,他每念一句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爱小姐也注意到了。“你怎么了?”她问。接下来好久都没有人说话。我从藏身处的门缝向外一瞧,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假人和爱小姐正在热烈地拥抱,两个人嘴唇贴着嘴唇,紧紧地抱在一起。假人看到我在门后盯着他。我向他乱打手势,竭力要他明白我们必须谈谈,我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我要帮他的忙。“今晚?”假人一边低声问道,一边慢慢地放开了极度兴奋的爱小姐。“我崇拜你。”她低声说道。假人用高过爱小姐的声音说道:“我一定要见到你。”“今晚,”她低声说,“我的住处,这是地址。”

又一个吻之后,爱小姐出去了。我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得不到爱,我就去死。”假人说道。“好吧,”我悲哀地说,“我不会再劝你了。她也许是个好姑娘,如果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她也在这儿,谁知道……”我看到假人生气地皱了皱眉,便赶紧打住话头。“但你得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说。“你要做什么?在我看来,你什么也做不了。”假人说,“如果你认为我在爱上了爱小姐后还会回到你老婆和孩子那里去……”我恳求他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是这么想的:假人已占据了我原来的位置,而他对自己现在过的日子也无法忍受了。但是,因为他比我更加渴望过一种真正的、个人的生活,所以他不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只是想让那位讨人喜欢的、稚气未脱的爱小姐来取代我老婆和两个吵吵闹闹的女儿。既然可以用一个复制品来解决我的问题,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办法来解决他的问题呢?我需要时间再做一个假人,让他去做我的工作,去和我的老婆、孩子过日子,而让这个假人(我应该称他为真假人)和爱小姐一起私奔。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从假人那里借了些钱,到一家土耳其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彻底弄干净,然后到理发店理了发并刮了胡子,接着又去买了一套和他身上穿的一样的衣服。应他的要求,我们在格林尼治村的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因为在那里不会遇到熟人。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是害怕独自吃饭,被人看到他在和他自己说话?害怕有人看到他和我在一起?我倒不怕别人看到我们,两个面貌酷似、穿着同样衣服的成年双胞胎兄弟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吃饭谈心呢?这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我们俩都点了意大利细面条和烤蛤蜊。三杯酒下肚以后,他同意了我的提议。考虑到我老婆的感受——他以一种严厉的嗓音再三强调,不是我的感受——他可以等待,但最多只能等几个月。我向他指出,在这段时间里,他在和爱小姐约会时必须小心谨慎。

做第二个假人比做第一个难,我为此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仿真塑料和其他材料的价格,还有电子工程师和画家的劳务费都涨了许多。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虽然老板对假人在公司里所起的作用赞赏有加,却没有给他涨一个子儿的工资。在画家为面部制模和画五官的时候,我坚持要他,而不是我,坐在画家面前,假人对此大为恼火。但我向他指出,如果以我为模特的话,做出来的新假人很可能会走样。毫无疑问,第一个假人的面貌已经和我有了一些差别,虽然我还不能把这些差别找出来。此外,我还要冒这样一种风险,那就是在第二个假人身上也可能会复制出人类的情感,而正是这种情感抢走了第一个假人对我应有的价值。

第二个假人终于做好了。在我的坚持下,第一个假人承担起了持续数周的训练教导任务,虽然他一万个不愿意,因为他想和爱小姐一起消磨下班后的时光。伟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在一个星期六下午观看棒球比赛的中间,第二个假人进入了第一个假人的生活。按照事先的安排,第一个假人去给我的老婆孩子买热狗和可乐。走出去的是第一个假人,而带着食品和饮料回来的却是第二个假人。第一个假人出去后便跳上一辆出租车,投入爱小姐的怀抱了。

这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第二个假人现在还和我的老婆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和我老婆跟我过日子的时候比较起来,既没有更快活,也没有更不快活。大女儿上大学了,二女儿还在上中学,家里又添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已经六岁。他们搬到弗洛斯特山的一所合作公寓里。我老婆辞去了工作,而第二个假人现在已经是公司的副总裁。

第一个假人走后,白天到餐馆打工,晚上则上夜校读书;爱小姐也上了大学,并取得了教师资格证书。现在,第一个假人是一位事业蒸蒸日上的建筑师,而爱小姐则在中学教英语。他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挺幸福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去两个假人家拜访,当然在去之前要先把自己打扮打扮。我认为自己是他们的亲戚,孩子们的教父,有时候也是叔父。大概因为我一副寒酸相吧,他们看到我并不十分高兴,但也没有勇气把我赶出门去。我从不在他们家里待得太久,但我真心希望他们都过得好。我也祝贺自己,用这么公平合理且负责任的办法,解决了我在被赋予的短暂乏味的生命之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