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大地,一样的云雾,生长着一样的好茶。高中毕业后的第一年,在县水利局当施工员,负责修建的岩河岭水库,就建在离分水岭不到两百米的山谷里。走过这两百米,就是岳西地界。山坡之上,都种着茶树。仅凭长在天地间的青枝绿叶,根本无法分清彼此。采好了茶,拿回家来制作,那方法,那味道,也是彼此不分,甚至连采茶的笑话都是一样的。
分水岭两边的男男女女,都说各自省城的人喜欢某年某月某日某次送去的茶,隔年捎来信息,再要一些如此采摘,如此制作的新茶。那些茶,新鲜娇嫩自然没得说,都是早上从茶树上掐下芽尖,一点也不耽搁,连炒带揉,一气呵成,热乎乎地装进塑料袋,一点潮气也不让吸入。封装好便上路,第二天,最晚是第三天,就到了武汉与合肥城中那些人的茶杯里。分水岭上的笑话,笑的不是茶本身,那得天地日月精华才生出来的一点点芽尖,是物华天宝世界里的又一神品,配得上任何一种高规格的尊重。他们笑的是人,也包括他们自己。两边省城里最受欢迎的茶,是他们追赶季节,在田里薅着秧,在地里割着麦,只能趁着中午休息,洗一洗手脚上的泥土,将早起露水重,没办法薅秧,也没办法割麦,正好采回来的一些茶,用染上麦秆香的两手在锅里炒,用带着泥沙味的双脚在石板上搓,偏偏这么做出来的茶,深得省城的人喜爱。在他们眼里,自然是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居住在大别山中越来越嗜茶如命的父亲,宁可省吃一餐饭,也要先饮一杯茶。在他看来这笑话也是大实话,与省城的人不一样,父亲分明晓得什么样的茶是用手脚搓揉出来的,也改不了由衷的喜爱。直到快70岁时,父亲才一怒为新茶,生气得不再碰那些本地的茶了。父亲曾用十几年的时间,与当地人一道打造一处颇有名气的茶场。他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时,当地恰好刮起一阵给茶树更新换代的风潮,将大自然通过优胜劣汰法则留存在当地的茶树,全部换成产量高、出茶早的福鼎大白茶。来自远方的茶,看着光鲜,天分够可以的,可就是口味大不一样。父亲不再喝本地茶,我们也不再喝这种外来的本地茶。
十年过去,又一个十年过去,虽然嘴里说不喝本地茶,每年新茶上市,还是要尝试几杯。时间长了久了,越来越喝不出想喝的那种味道。2022年夏至节气的晚上,在岳西小城忽然遇见那名叫翠兰的香茶。听主人殷勤地介绍许久,禁不住想试试口味。将一只小小白瓷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地呷一下,再浅浅的抿一下,然后缓缓地咽下一口,一股绵长的韵味在全身迅疾弥漫开来,禁不住那点惊喜,脱口说道,好久没有喝到这种味道的茶了!我说的这种味道自然只有我晓得!正如夏季里挥汗如雨顶着烈日在田野上劳作的那些人,存放在田头地边的大土罐里的凉茶,用一只大碗倒满,双手捧起来一口气喝下去,才是今生今世最香最爽的好茶。不同人的不同的经历,决定了他们的味觉。很多时候,味道就是历史,就是人生,就是活色生香的日子,就是那载不起的太多情怀。
泡茶的女主人接着我的话感慨说一句,大概意思是,茶的好与不好,其实都在于品茶人的记忆!与天价无关,也与白菜价无关。回头再想,真的是如此!爷爷、父亲和我,对茶的迷恋,说到底是对那种味道的不肯忘怀。那味道在,那样的日子就没有伤破与折损。记忆不再,相关品质也就无从谈起。
沿着大别山的分水岭,天堂寨是山的味道,花翅与马口小鱼儿是水的味道,岳西的翠兰是这里的山水惬意与伤情,劳作与闲适,消磨不掉的味道。爷爷、父亲和我,曾经喜爱过的茶,曾经因为喜爱遍寻不得的茶,所承载的何止是茶,而是一家人从长江畔到高山下的家史与人生。
一座山想要成为主峰,必须具备地理与人文的双重要素。
一种茶想要成为好茶,也得有着地理与人文的两种关键。
叫天堂寨的大别山主峰是江淮之间许多山山水水的记忆所在。没有记忆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就没有灵魂。天地通透,山水往复,生死去来,说是这么说,谁见过真的轮回与再生?一种东西的失而复得,要比这种东西的丢失艰难无数倍。幸亏还有翠兰,让山水养育的文华,存续于大别山中,让我们的忆念得以像山前山后的彩虹云雾那样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