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在古代汉语中,叫“牖”。《老子》言:“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有人据此判断《老子》源自北方黄土文化,因为在黄土上开凿窑洞,乃北方习俗。这是学术问题,这里不讨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的先民,在最初建造房屋的时候,就有“户”有“牖”,即有门有窗。窗的设置,首先是实用的目的,让室内室外空气对流,且可收纳阳光,紧急情况还可逃生。但是,窗还有一个作用,拓展视野。这个作用既是实用的,也是美学的。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观念,窗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
南宋孙觌《梅二首》(其二)云:
纤纤萝蔓牵茅屋,
细细苔花点石矼。
梦断酒醒山月吐,
一枝疏影卧东窗。
古人的窗户,不会有玻璃,通常是纸糊的。月下梅花的疏影,印在纸糊的窗纸上,不是一幅画是什么?若是有风,这幅画还会轻轻摇曳,那就更让人心醉神迷了。
窗的作用,这时更像是一个画框。古人云:“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稍微改一下,“笼天地于形内,纳万物于窗框”,也行的。杜甫有一首《绝句》,堪称杰作: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此时,临窗远眺,岷山的雪峰,尽收眼底。这情景,有点类似在日本新干线上眺望富士山的雪冠。窗框就是画框,一个“含”字,很好地阐述了这层关系。这个“含”字,其实也很好地阐述了另一层关系:眼眶即心框。眼睛看到的,也就是内心体味到的。所以古人很讲究“眼到即心到”。眼到了,心没有到,在古人看来,这只是“看”,不是“见”。陶潜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说“悠然看南山”,这是很有讲究的。“看”而不“见”,看了也白看,这就相当于今天所说的“视而不见”吧。
窗导引诗人“看”,也导引诗人“见”。一个“含”字,见证了由“看”到“见”的全过程:岷山的雪峰自然嵌入窗框,成为一幅画;眼中所见也自然浸入心灵,成为一首诗。窗,就这样将一种简单的视觉行为,转为一种心灵的审美行为,也就自然地将一个人从逼仄的房间,拉进广袤无垠的大自然。窗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将远的雪峰,近的梅影,自然地摄入心灵的底片。因为窗的存在,生气勃勃的大自然,被导入室内。窗打通了室内与室外,物质与精神,庄子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也有窗的一份功劳在。
唐代诗人刘方平有一首《夜月》,我很喜欢: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因为有窗,即使端坐斗室,也能感知季节的律动。春夜的虫声,夏夜的蛙声,秋夜的蝉声,季节起落着人的心情,也调整着人的饮食起居。我们是那样严谨地遵守着自然的节律,养生,送死,生产,休息;我们也那样严谨地遵守着自然的节律,譬如那个作为德性最高标准的“信”字,就是对自然的诚挚模仿:花信,潮信,风信,月信。
古人不仅喜欢在窗前种梅,更喜欢在窗前种竹。王子猷种竹的故事脍炙人口。即使暂住别人家,也不可一日无竹。苏东坡也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窗前种竹,已经超越任何物质上的实利,成为一种精神需要。这说明中国人有一种不可救药的审美需求。《红楼梦》中,林黛玉挑中潇湘馆,就是看中了窗外的那一片绿竹。林黛玉《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词,其中有: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凄凉也是一种美的享受。自然,在超然物外者的心中,这竹沥之声,又是另一番模样了。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中有: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竹露的清响,在诗人心中,一定是淙淙的乐声一样美妙。无论“卧闲敞”,还是“面场圃”,只要“开轩”,也就是打开窗户,都有清风拂面的畅适感。“开轩”,让人心清气爽,霁月光风。
“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一双木屐,一根竹杖,就可走遍天下名山大川。从窗前,到窗外,从欣赏自然到走到自然中去,在看似玩世的心态里,有着对大自然不可移易的一往情深,真让人感动得想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