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衣背心

这两年冬天待在家里,我都穿着厚厚的毛衣背心御寒,越来越像我母亲那辈人的穿着。只要有亲戚给了旧的毛料厚衣,母亲就会想办法改成一件背心,是扎实具体的物尽其用。

母亲说身体最重要的部位就是腹肚,还有肩胛。长袖衣服穿了两层就绑手,做事不伶俐。背心可以一直加,尤其到了冬天,寒脊冻指,至少要两件背心才行。冬天,母亲时不时就会绑一条长方巾在肚子上,起初,我回家见状,就问:你肚子痛?怎么围成这样?她就说:你不要在那里狗吠。我笑了,她也笑。母亲很迷信,不喜爱人家提及不吉利的话,她觉得会一语成谶,又舍不得骂我们,就以她知道的有限的俚语“狗吠火车”来应对。后来,我们姊妹聚在一起,说了什么不得体、揶揄的话,对方不想当众回答,就会有人机警地说一句:你是狗在吠。被念的,在场听的,都默契地莞尔一笑,丝毫不觉被冒犯。时常,我们想逗母亲开心,转移她对身体长年不适的埋怨与注意力,大姐就会说:妈,你怎么那么厉害,生这几个女儿,都得自你的真传。母亲听了频频点头,笑容无比灿烂。

有一次提到我,母亲说以前她很瘦,自从生我,没见过一个孩子这样,整个月都不哭不闹,喂一点奶竟是睡整天,她虽是担心,但难得能睡饱,就也跟着睡,是那时才开始变这样胖。大家就趁机骂我,再加油添醋地告诉母亲。我一概默默,只要能逗母亲开心,是什么都没关系。关于是否因我而变胖这事,其实我们跟父亲求证过,父亲说:哎呀!你妈妈没瘦过啦。不过,我喜爱这种体格。

我们又问,那谁最难带,母亲说:阿莺,二女子。晚来高烧整个孩子滚烫烫,又遇父亲不在家,慌张情急下,她背起孩子半走半跑到市区拍诊所大门,没回应,在外面一直等,天蒙蒙亮,诊所开了。母亲急急将背巾解下,孩子抱腿上,让医生听诊。近两个小时的脚程,背上的二姐,可能是夜黑如魔,疼痛难耐,翻转打闹,竟将母亲原本洗得薄透碎裂了一个小洞的上衣,撕开一大片。母亲心急如焚,也不觉自己衣服有异,背后是凉凉的,但也没做他想,以为是孩子尿湿了。后来诊所的护士告诉她衣服破了,她才想起自己也忘了穿背心内衣,只套一件空壳上衣,跟奶奶交代一声,就匆匆出门了。

一年过年,二姐拿了一件很保暖的手工编织背心回来给母亲。二姐说特地请人织的,婆婆那件是灰色,母亲那件是湖绿色。母亲说她很是喜欢,说只见过村里的老师穿过湖绿色的,很高雅。这二十几年来,秋天脚步才接近,母亲就穿上,直到来年春天。配上她一身的赭红花衣裤,坐在客厅,像一朵盛放富贵的红牡丹,更似一株开枝散叶的万年青……母亲离开后,我鼓起勇气,敲了房门,开了我结婚前的老衣橱,对着衣橱说:妈妈,我拿走绿色那件背心,寒时可披。问了二姐要不要拿回,物归原主。二姐说她留有一件母亲的大衣了,要我带着。

冬来晨起,我下床前先穿好背心,整排银色纽扣依然闪闪如新地对应着。母亲因时代囿限,读书识字不多,在父亲走后孤单寂寞的二十年,不曾有人告诉她余生可以怎样接续着爱自己。我与母亲绵密深深,四时寒暑都依依偎偎,但当时忙于孩子的成长,工作的负累,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予更贴心的照顾。

近日忙碌厨房,我将背心脱下,挂椅背上,不想让油烟沾染附着。顾炉火的空当儿,我看着颀长的背心,钩针交错出纹理,井然有序对称出古意的花样,浮凸,菱形,方方块块接续演绎,针脚行至肩膀领口收束处,亦是短针流畅,如歌行板。编织世界是一种松松软软、力道一致的概念,每钩打一阵子就摊在腿上,看看缝隙是否平整,若觉松紧不一,就立刻拆掉,再重新来过。年轻时冬日乡居的夜晚,姐妹一人一袋毛线,有棒针,有钩针,聊天说笑,埋首编织一条围巾或一件背心。还记得那肩膀圆弧收针处,总是最难的,反复拆打数次,驽钝的我,口头请教后,亦难完成,只好整袋地先搁着,等待心思清明时再继续,有时一放,竟已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