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爷爷,和万叔叔的父亲一样,也是绿林刀客出身,就是土匪出身吧。只不过,他比万叔叔的父亲要大十几岁,他在豫西山区,和王天纵、憨玉琨等弟兄十人,在一个叫杨山的地方轰轰烈烈拉起竿子渐渐做大的时候,时逢辛亥革命,革命党派人进山联络了他们,于是,他们响应了推翻清廷、建立民国的“武昌起义”,在“同盟会”领导下,攻嵩县,打洛阳,又率众赴陕西参加了张钫领导的“秦陇复汉东征军”,东征西杀。民国成立后,又被袁世凯收编为“镇嵩军”,做了一个军的军长。
后来的事,我就说不清了,风云际会、军阀混战,打打杀杀,我母亲的爷爷最终站到了北洋政府一边,最后败在了冯玉祥手下。兵败后的他1931年下野,在天津做了寓公。这是“百度”上的大致内容,但据我母亲说,他下野的时间应该是1930 年,因为,我母亲是那一年出生的,而她的出生地,是天津。
天津有家着名的西餐厅:起士林。我母亲的西餐启蒙就源自那里,也是她记忆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妈小时候的家,在着名的五大道之一的大理道上,一个叫永和里的小巷,地处当时的英租界。十几年前,我和丈夫去天津,在大理道寻找这个“永和里”,怎么也找不到。问人,竟无人知晓。后来去了派出所查询,才知道它早就改了名字,叫民园东里了。有了名字,果然,一找就找到了。它是一条很小的小巷,有十一户人家。红砖的建筑,安静而破败。
总记得母亲说,她的家,是三层的洋房,很大。看来,孩子的记忆和现实永远是有相当距离的。民园东里的建筑,就像如今的“townhouse”,联排别墅,三层,带地下室,但几乎没有院子。里面的格局,拥挤、逼仄,早已不是独家独户,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容颜了。
但我似乎又能感觉到某种从前的气息,像潜流,推得我有点站不稳。
我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小时候,有一年,我姥姥生病了,病得很重,是肺痨。那时,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雷米封还没问世,肺痨无疑就是绝症了。我姥姥那时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写信从家乡叫来了她的哥哥,我妈的亲舅舅,我的舅公,告诉他,一旦她有不测,这四个孩子,就托付给他了。
她让她哥发誓,替她带大孩子。
她说:“哥啊,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她们落到后娘手里。”
她是在托孤。舅公自然得答应啊,病人为大。可他心里清楚,放着亲生的父亲,放着天津这样的家,这样的环境,他怎么可能把他的外甥女们带回到家乡去呢?他妹夫又怎么可能答应?
4.着色。又叫点染、点彩。将所需的颜色放在不同的器皿内,按照水:酒=3:7的比例将颜色调好,传统的颜色分黄、粉、绿、紫、青5种原色,原色可再配兑出30多种颜色。染色前,先在废纸上试色。点染用的工具是毛笔,一支笔染一个色,笔之间不能互用。上色的顺序是由浅到深,先暖后冷。
那时,我姥姥一定很伤心,因为此前我姥爷曾经出轨。在我的散文《青梅》中,我曾经写过这段故事。我姥爷毕业于北京的“中国大学”,用老北京话说,算是个“顽主”。他爱运动,爱摄影,爱收集手表,爱冶游和广交朋友。我姥姥真是不放心把孩子们交给这样一个心不在家、玩心甚重的父亲。可冷静下来,她又何尝不清楚,就算她兄长答应替她抚孤,可还有舅妈呀,孩子们落在舅妈手里,又会怎样呢?思来想去,一句话,不能死。
我姥姥素来不信西医。但这次,她让我姥爷请来了天津城最好的西医。她对德国医生说:
“大夫,我不能死。不能现在死。”
医生回答说:“好。但你要听我的。”
“我听。”我姥姥回答得斩钉截铁。
药方开好了,我姥姥一看,上面写的,不是药,全是食物。牛奶、鸡蛋、牛肉、鸡鸭、鱼虾……甚至还有一道道菜名。医生说:“按照这些菜名,每天,让人去起士林买。”
“这些,能治病?”我姥姥有些疑惑。
“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我只能说,这个病,两点最要紧:一是新鲜空气和太阳,二是营养。营养非常重要,营养上去了,体质增强了,就有希望。”
我姥姥想了想,说:“懂了,食谷者生。”她说了《红楼梦》里宝钗劝黛玉的话。
从此我姥姥严格遵照了医嘱。首先,和家人隔离,她的卧房成了禁区,孩子们不得出入。还有晒太阳,她的房间通往阳台,阳台上一张躺椅,只要有太阳,她就让自己长时间沐浴在海风和阳光中。然后就是吃了。除了家里的厨师按照医生的吩咐做以外,就是叫人坐了洋车,去起士林买现成的西餐。我姥姥这样一个老中国的女性,老中国的胃,毫不犹豫地,天天吃下去那些她不习惯也不喜欢的食物,带血丝的牛排,黄油焖的乳鸽,撒满起司的鱼或者蔬菜,等等。她不是在吃饭,她是在服药。她要活。
每天,去起士林买餐的,除了佣人,有时是我姥爷。我姥爷去时,我妈常常跟在他身边。他会给我妈买一些她爱吃的东西,蛋糕啦、面包啦,有时父女两人也会吃了饭再回家。“面包虾仁”就是我母亲爱吃且常吃的一道菜。也因为她爱吃,就常常让人给她母亲买回去。
居然,如同奇迹,我姥姥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在没有特效药的年代,活了下来。是阳光、空气和足够的蛋白质救了她吧?在那样的年代,她真是何其幸运。而多少人是没有这能力、这营养、这银子来救命的啊。姥姥懂得这个,她感谢上苍,感谢佛陀,感谢菩萨的恩义,让她继续做她孩子们的母亲。她对我妈说:“要做善事。”
后来,我母亲成为了一个医生,这让我姥姥非常高兴。一个刀头上舔血的土匪后代,一个打打杀杀的小军阀家的长孙女,居然成为了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在我姥姥心里,可能,这个家,到此才算是修成了善果吧?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姥姥来我们家小住,我父亲曾给她拍过一个X 光胸片,记得我父亲说,从我姥姥肺部钙化的情形看,她当年的肺结核应该是很严重的。“侥幸”,我父亲说。我姥姥微笑不语。现在想来,那不是侥幸,那是搏斗和厮杀。我姥姥赢了。
尽管如此,我姥姥仍然没有爱上西餐。爱上西餐的,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