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在故乡人的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含义。故乡人一生中重要的场合,总也离不开鹅。
除了春节、清明、婚嫁要用鹅祭祖外,喜宴也离不开鹅,如果一桌喜席中没有鹅肉,那么这顿喜宴,在老一辈的故乡人眼中便不能称为“好肉好菜”。
我的故乡,把鹅的制作方法,称为碌鹅。碌在广东话中,有滚的意思,比如滚来滚去,用广东话来说便是“碌来碌去”。碌鹅,顾名思义便是把鹅放在大锅中滚来滚去,那是一项极其考验体力和反应能力的技术活,也极其讲究经验,必须由家中厨艺最高的那个人担当。
我家负责碌鹅的,是我爹。
鹅是自家养的,白天放出去吃草,晚上才找回来喂点菜和番薯,长到100天左右才算合格。进入腊月,家家户户便不放鹅了,把鹅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每天喂些剩饭或谷子,整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这便叫“槽鹅”,槽在这里是动词,目的是让鹅长得白白胖胖,到春节时又好看又好吃。
除夕一大早,我妈和我爹便开始烧水杀鹅,我们姐弟同心协力地贴对联和年画,在门楣和神台上挂年橘和大蒜,寓意一家人新年如意吉祥,顺顺利利。平时再调皮的孩子,在这一天都会变得特别乖巧——即将到来的丰盛晚餐,还有即将到手的压岁钱,都在激励着我们要做一个乖小孩。
被“槽”过的鹅,拔掉毛后显得肌体洁白、珠圆玉润,把鹅晾干后,我爹便用柱侯酱、老抽、白糖、生抽、五香粉、蒜子等调配出一大盘酱料,把整只鹅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均匀地涂抹两次,静置待其入味,剩下的酱料放着备用。
十五分钟后,碌鹅大戏正式拉开帷幕,我爹把几根蒜苗扎成一小团放进鹅肚子里,这样有利于去除鹅的腥味。先往大锅里放入大半碗油,待油烧热后把剩下的酱料倒进锅中,成分复杂的酱料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一倒进油锅中便吱吱呀呀地叫起来,这时候便只能让鹅来拯救它了——我爹提起鹅脖子,轻轻地把整只鹅放进锅中,这下子更不得了了,整个锅都炸开了,花生油本就嚣张,噼噼啪啪地自说自话,酱料自恃与肥鹅有过一段前尘往事,更是毫不示弱,而肥鹅自身难保,哪有空理会它们,一时间锅里乱过三国。
偏偏我爹还推波助澜,他一手提着鹅脖子,一手拿着锅铲,不断地把锅里的酱料和热油铲起来往肥鹅身上浇,一边浇,一边把鹅身在锅里翻来覆去地碌(滚),事已至此,酱料也好,花生油也好,都已无法改变现状,只能配合着肥鹅在锅里打滚的频率,做出某些妥协——这时候,花生油跟酱料已浑然一体了,它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成功逼得肥鹅交出毕生的精华——鹅油。
鹅油的到来,马上引起新一轮的高潮,那是一种味觉的狂欢,它能刷新你对肉类香味的认知,也能刺激你对食物需求的下限,能让你站在旁边只是闻着那味道,就能无欲无求地吃掉一碗白米饭。
到了这个时候,有经验的厨师,要做的就不是乘胜前进,而是急流勇退,我爹把手中的鹅脖子一放,用锅铲把锅里的汁液浇到鹅头、鹅脖子上后,便盖上锅盖,把一切味道都封存在锅里。
你以为故事终于要闭幕了吗?不,其实碌鹅这场大戏,到此时正是暗流涌动、静水流深之际,是时候让女主角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