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爸爸终于从另外一个城市调了回来,他的身上仍旧带着那个城市特有的乡土味。外公和外婆也来了,不大的房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一家人的团聚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欣喜,我好像更习惯于过那种冷清而平淡的生活。
夕阳西下的时候,外婆在窗口喊一声:“吃饭了。”我便知道爸爸和妈妈已经下班了。在我们生活的地方,自行车是唯一的上下班交通工具。那时,家里没有自行车,爸爸和妈妈都是走着上下班的。爸爸的单位和家只隔着一条马路。而妈妈的工厂离家有半小时的路,路上要经过两道铁轨和一大堆尘土飞扬的煤堆,所以妈妈的鞋总是脏脏的,也因此妈妈总是舍不得穿新鞋。
当刚开始和爸爸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我还感觉有些不习惯。隔着一盘盘菜看过去,爸爸的脸让我觉得很遥远,很生疏。我想说:“爸爸,和你一起吃饭真好哦。”那时,我确实想说这样的话,我看见别的孩子和爸爸一起吃饭的亲热劲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妒忌和不适。现在,能够和自己的爸爸一起吃饭了,我却感到了另一种不适应,我想说那句话,却说不出口了。我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菜出神。我在开小差时总是这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别人一眼就看出我在想心事。妈妈看见我的神情,说:“吃饭呀。”爸爸却不说话。爸爸很粗心,他没有看出我表情的变化。我多么希望爸爸也催我一句啊,然而爸爸却没有说。我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常常是这样,在我需要爸爸注意我的时候,爸爸却总是轻描淡写地将目光从我头上掠过去,掠过去。我是一个不善表达、爱掩饰内心的人,甚至觉得说出自己对一个人的关注和爱是一件丢人的事,尤其是亲人之间。爸爸也是。以后,当岁月流逝,爸爸的心思日益细腻的时候,我才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关爱。如果这种感觉出现在我童年时,那将是对我心灵的一份丰厚的滋养。我在对父爱的热切祈盼中长大,然而我却始终没有向爸爸伸出手去,这是一种矛盾,也许我就是一个矛盾的人。在我童年的情感中,有很大一块地方是留给爸爸的,我等待着爸爸用他宽大的手掌来填补它。很多年过去了,这块地方慢慢地变得充实起来,但是我依旧不满足,依旧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长大以后,我想象自己的爱情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一个沉稳而含蓄的人,他有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会给我如父如兄的关爱,然后慢慢地填平童年时在我心底留下的空白。到那时,我会感动得流泪,那是幸福的眼泪。
我慢慢学会了写日记。第一本日记簿是红色塑料面的,内芯的纸黄黄的,是粗糙的再生纸,这本像《毛主席语录》一样的小册子给了我无限有趣的遐想。我的写字桌放在窗口,隔着浅绿色的窗纱看出去,前面的房子和树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幔。在门口的一小块泥地上,时常有顽皮的男孩蹲在地上打弹子。用作弹子的玻璃球五颜六色的,顺着倾斜的红砖滚下来,滚到边上的泥洞里,男孩们便欢呼起来。他们蹲在地上的身子跃然而起,姿势像扑食的青蛙,我会被他们逗引得笑起来。我听见自己的笑声细细的,好像表现出害羞的样子,窗外却不时地传来男孩们放肆的大笑声,这时候,我再一次感觉到男孩和女孩是多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