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岁以前的苏轼,一直受到宠爱而并不自知。当他在四十二岁被传唤进京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落难到这种程度。造成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的那些人的确是小人,可是这也与他的作品当中有很多抒发不满的诗文有关。一个人如果有一天能够了解“墙里秋千墙外道”的分寸,能够理解“有才”与“无才”在这个世间并存的意义,也许会更加豁达与包容。可是苏轼在落难之前,并不知道要这样做。
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苏轼的人生态度有一个大的转变。当时,苏轼认识了一个重要的朋友梁成。梁成是一名狱卒,苏轼过去的生活里没有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他结交的都是欧阳修那样的知识分子。梁成或许觉得苏轼真的是被陷害的,所以偷偷带一点儿菜给他吃,冬天给他烧热水,让他洗脚。这时候,苏轼变了,看见的不再只有知识分子。人其实有很多种,我相信他对生命有了更多的领悟。如果苏轼有所谓的修行,这是他修行的机会,而如果这个时候他继续抱怨,继续烦躁,他的生命是不会升华的。
在监牢里的这段时间,我相信是苏轼脱胎换骨的时期。他写给弟弟的诗《狱中寄子由二首》感人至深:“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对生命当中所谓的权力、财富和正直,他没有任何要求——和自己眷恋相亲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天真的日子才是重要的。“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苏轼希望下辈子还能够和相处得很好的弟弟再做兄弟,这一点是苏轼了不得的跳跃。他出狱后被下放黄州,整个人生都改变了。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这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览的苏轼最好的手稿真迹。当时的人大多不敢理他,因为他是被贬之人。一个伟大的创作者一边要承受这样被侮辱的过程,一边还能够坦然面对往日的好友不搭理他的局面。
当时一位老朋友就找了东边的一块坡地给苏轼耕种,所以苏轼取号“东坡居士”。这个时候,苏轼“死掉”了,一个新的苏东坡活过来了。那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大家读到《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时候,会感觉到苏轼不是走在宋朝,而是走在三国的历史当中。
当一个人可以与历史里的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并非活在当下。所以当苏轼走在黄州(今湖北黄冈)的赤鼻矶,遥想当年三国赤壁,才会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慨。所有的人都会随时间逝去,无论高贵、卑贱、正直、卑劣,总有一天都会被扫尽。历史与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东西。当他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好像在三国活过,现在又活了一次一样。
我们在这首经典宋词中,看到苏轼平实道来自己对历史的感受:“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表明他自己并不确定,他可以把文学作品以这样的口语写出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历史的开阔、沉重与丰富,全部在这里展现出来。五代到北宋的词都在写生活中的小事件、小经验,可是这首词忽然写大事件、大经验了,而这个大经验是苏轼经过了劫难才获得的。不过,苏轼的大经验与唐朝的还是有所不同,他接下来仍回到非常优美的部分。“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有一点像从“尘满面,鬓如霜”忽然转成“小轩窗,正梳妆”。是一个阳刚的、沧桑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妩媚的少女之间的对比。
在传统戏曲的舞台上,体现这种对比的就是《苏三起解》:一个美丽的女子和白发苍苍的崇公道的搭配,就是青春华美与年老沧桑的对比。这首词也是这样,前面写“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样充满男性阳刚的东西,而后面写“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笔锋突然一转,那种唯美的、展示青春年华之美的内容出现了。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描绘周瑜青春俊美的面貌。“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历史就像一场戏,从容自在的谈笑之间,敌方的战船便灰飞烟灭。他用这样的方式去看历史,忽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发现自己始终不能释怀的那种痛苦何足挂齿。“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其实是在调侃衰老,一个可以“多情应笑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笑、可以被笑的,可以被嘲弄、被调侃的。生命应该有这个内容,如果没有就太紧张了。他在结尾处写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最后,苏轼用酒来祭奠江水和月亮,他感觉到有一天自己要把生命还给山水。
这段时间是苏轼最难过、最辛苦、最悲惨的时候,同时也是他的生命超越、升华的时候。他有时候还是很抑郁,并非一下就豁达了。有一次,苏轼跑到夜市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气,本想跟那个人吵架,可是随后忽然笑了。后来他给朋友写信,说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他“自喜渐不为人识”。
“自喜渐不为人识”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心态,不是别人认识不认识你,而是我们相信自己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那种回来做自己的状态非常难,尤其对苏轼这样曾经名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来讲。结识狱卒梁成这样的人,对苏轼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从此他真的下到民间了,知识分子的骄傲也随之消失。民间的东西帮助苏轼开阔了文学的意境,他这个时候写出来的,大概是他最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