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鬼及其他

豆鬼

母亲问,你这么迟来,今晚吃什么饭?我说,豆糜。她问,你经常吃豆糜,有无吃到豆鬼?我说,偶尔吃到。豆鬼,是豆,非豆,谁也咬不烂,除非你是铁嘴铜牙。她说,煮前应当先把它拣出来。我问,怎么拣?她说,不论什么豆,混杂当中的豆鬼都比较小,认得出,若想好认,先浸泡,正常的豆都肥开了,豆鬼还是一点都没变。我说,真神奇。她说,莫讲浸泡,就是煮,用高压锅来煮,任你怎么煮,它都不烂,不变形,不改色。父亲说,豆鬼,鬼嘛,多厉害,当然什么都不怕了。我问,豆鬼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他说,可能是因为少肥、缺水。我说,这个名字很妙。他说,妙是妙,谁会喜欢它?我说,毕竟它太特别了。

每当豆鬼硌到牙齿的时候,我就啐掉,从不追究。细心的父亲找来几粒。我才端详、细究一番,只觉粒小之外,别无所获。我举着放大镜,没有窥见什么特质。又将它打碎,也没有找到什么奥秘。当然,我明白,于人也好,于物也罢,有些东西仅靠肉眼是难以洞察的,比如灵魂,比如意志,却由于它们的血性存在,显现个体差异,也显现世界多样性。当绝大多数的豆子在浸泡中渐渐膨胀,在蒸煮中纷纷烂熟,在牙齿中个个俯首称臣的时候,豆鬼依然故我,刚毅如铁,它遭排斥,受毁谤,也就在所难免了。同理之心,包容之心,宽恕之心,并非人人都有。

写到这里,我想起莫言《讲故事的人》当中的这一句:“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又记起《历代小品大观》中明代郑二明的《烈豆》。该文颇精妙,谅必知者不多,录此共享:

煮绿豆中往往有煮之不烂者,人皆名为烈豆,亦曰铁豆,其名甚佳。夫以猛火沸汤之中,诸豆尽皆糜烂,而此豆独能坚挺如铁,完好自若,毫不为损,真可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焚者矣。称之曰烈,宜哉!

荄 · 薤

重读汪曾祺先生散文《葵·薤》。之前读过多遍,主要是奔着“薤”字去的。刚才重读是偶然翻到的,亦有收获——注意到了“荄”字。其中有一段:“看了好多份资料,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号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āi,也不读‘害呀!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这让我想起了2016年春末在鼓岭发现“荄”的经历:鼓岭的地摊十分文明——土特产放在地上,只有标价,无人经营,旁边随便放个盒子,用于收钱,大多敞开,比功德箱还要透明。地摊上的一种蔬菜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别处极罕见的——荄。不过,儿子在福州三中念高中时,我们租住于鼓楼区肃威路,倒是在地摊遇见过荄——也是来自鼓岭,买了炒蛋,口味甚好,颇似韭菜,但未曾细究。比起韭菜,其叶片更宽更厚,气息也没有那么浓重。鼓岭人都叫它荄菜,而且认定是洋人带来繁衍的。那里曾经居住过好多洋人。

于是,我想,帮汪老指认荄的那人,他提供的实物有两种可能:一种确是荄,并非薤;另一种确是薤,并非荄。总之,荄与薤,易混淆。我在贵州屋脊“云上花海”见过貌似荄菜的高山野韭——球序韭。经考证,《现代汉语词典》:荄,草根;《说文》:荄,草根也,从荄,亥声;《尔雅》:荄,根,俗呼韭根为荄。由此可见,荄即韭,并非薤。韭,叶细长,如利剑,中实,头部无鳞茎。薤,叶细长,如圆锥,中空,头部有鳞茎,曰藠头,可食用。

瓠 · 匏

“瓠”与“匏”,是“异名同实”,还是“两名表两物”,名物考辨,由来已久。今日又有文友询问。是的,又有询问,而且又关乎舀水器的写法,是“匏匜”,还是“瓠匜”。

其实,这一问题在创作拙着《日落日出》时就已解决——当时找到宋人陆佃的《埤雅·释草》和明人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前者记载“长而瘦上曰瓠,短颈大腹曰匏”,而且断言“传曰匏谓之瓠,误矣”。后者记载“头短、大腹曰瓠,细而合上曰匏”,二者恰恰相反。《农政全书》还记载:“然有甘苦二种;甘者供食,苦者充器。”但是,网络上,字典里,古籍中,甚或学者论证,林林总总,结论大多如《说文》:“匏,瓠也。”然而,“传曰匏谓之瓠,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