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得变成一种动物,我情愿变成一头牛。
在我的印象中,牛是非常可爱的。短短的绒毛,泛着油光;长长的犄角,弯成半月形;一条长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铜铃般的眼睛幽深澄澈,盛满无限的善意。
在我的豫西老家,到处都是崎岖的山路和层层的梯田,牛自然成了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劳动力,耕地拉车都离不开它。我们家最初养的是一头黄牛,它性子温驯,力大无比,父亲视若珍宝,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它呵护有加。他在大门外的树荫下摆放了一方石槽,搭起了通风良好的牛棚。夏天的时候,父亲就睡在牛棚旁边的石床上,晚上要起来几回,看看牛有没有草料,歇息得怎么样。冬天天冷,父亲专门腾出一孔窑洞,作为牛屋。他在牛屋里盘起一个炕,就睡在牛屋的角落里。父亲惜牛如命,没有亏待牛,牛也全力作出回报。那些年,我们家丰衣足食,全仰仗了这头黄牛的默默付出。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年冬天,这头正值壮年的黄牛,却突然得了急病。它不吃不喝,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可能知道大限将至,它一次次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一次次重重地摔倒,最后耗尽力气,死了。牛没了,往后拉车耕地,都成了难题,父亲伤心地哭了好几回。
来年春天,父亲从亲戚家里买回一只拧≠。牛犊模样清爽,表情生动,朝气蓬勃。它的到来,给我们家带来了久违的喜气。不过,牛犊嘴刁,需要贴膘。于是父亲交给我一项特殊任务,就是放牛。山坡上,各种各样的青草长得粗壮而茂密,是放牛的好去处。阳光下,牛犊贪婪地啃食着青草,我则坐在不远处看书。牛犊吃饱了,就抬起头来“哞哞”地叫,像是提醒我该回家了。“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诗里面虽然这么写,而我却一次也舍不得骑。牛肚子的两侧,各有一个深陷的坑,如果青草吃够了,泉水喝足了,这两个坑就会略往外凸。回到家,父亲看着牛犊滚圆的肚子,常常笑得合不拢嘴。
牛犊一天天长大,在父亲的调教下,它学会了耕田拉车。每次运送重物,父亲都要在肩膀上搭一根襻绳,好替牛分担一些重量。犁田耙地时,父亲手中的鞭子迟迟不忍落下,只是用高亢的声音教会小牛懂得规矩。说也奇怪,小牛仿佛听得懂父亲的话。它性子急,拉着犁铧的脚步轻快而稳健,似乎在赶活儿呢。这只小牛在我们家待的时间最长,稳妥妥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我一直以为,牛是一种值得敬重的动物。为了适应人间的劳苦,它不再暴戾和凶猛,而是把头低下去,把肩拱起来,毅然把身体交给土地,交给孱弱的农夫。它始终以怜悯之心看待世间,于是它的目光里多了通达,少了倔强;多了温顺,少了任性;多了体谅和宽容,少了奸猾与计较。
遗憾的是,随着农村机械化的普及,耕牛以及与牛为伴的农具都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些苦命的牛,可能不会知道,不是乡村不需要它们,而是时代不需要它们了。去年,我回山村老家小住,发现村庄里已经罕有牛的踪影。耕牛温润的眼神和山路上牛铃的脆响,恐怕只有到梦中去寻找了。
耕牛虽然消失了,但是牛的精神依然存在。千百年来,人们对牛有着深厚的感情,把“老黄牛”当作人类的精神偶像,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褒奖都送给它:“破领耕不休,何暇顾羸犊。夜归喘明月,朝出穿深谷。力虽穷田畴,肠未饱刍粟。稼收风雪时,又向寒坡牧。”“块块荒田水和泥,深翻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着名画家李可染一生爱牛画牛,他将自己的画室命名为“师牛堂”。他如此解释自己对牛的钟爱:“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生劳瘁,事农而不居功。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倦写之。”
1961年,丰子恺先生画了一幅画,是一头两角戴花的耕牛,还有四句题诗:“红花两朵插牛头,辛丑新春应属牛。祝你今春耕种好,风调雨顺庆丰收。”
趁春光正好,愿我们仔细筹划人生,俯身陇亩,都耕种好自己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