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她永远不会道歉。
她是万千母亲中的一朵奇葩。
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封建”大家长,我的整个青春都笼罩在她的威严下。面对她,我的情绪总掺杂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复杂,一方面,我很厌恶她的苛刻,反感她的强势,另一方面却又无可奈何。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是整个小区出了名的大嗓门,一阵震耳欲聋的辱骂声,夹杂着连绵不断的号哭声,便是我家的常态。第一次离家出走,是我很小的时候,忘记了是什么原因惹得她大发雷霆,只记得她拿起铁衣架抽向我,我带着绝望和恐惧拼了命似的往外逃窜,与她围着花坛足足跑了五六圈,鞋子也给跑掉了,最终被她给牢牢实实地抓住,揪着衣领给撵回家。
一直觉得,挨打是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路上我拼命地恳求她不要打我。
回家后,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打我,语重心长地把那句“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的话重复了很多遍,告诉我每个母亲都是很爱自己孩子的。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疯狂的“女魔头”。
她也是万千母亲中的一员。
每次母亲打完我,不管谁对谁错,她都不会道歉,但她会用好吃的来安抚我的痛觉神经。不得不说,母亲确实是一个好厨娘,我能享受到各种美味自然与她精湛的厨艺脱不了关系。跟她对抗时,我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但当隔日醒来,又厚着脸皮坐到餐桌前,几秒钟内就被她的美食所俘虏。
母亲最常做的食物是捆粄,每当捆粄出现,便是我们之间的“停战协议”。
只见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厨房里,左一提,右一拎,把一堆连男人也够呛能拿动的食材全部提了出来。看着还没洗好的碗,她一边干净利落地擦碗洗盘,一边又拿着抹布到处洗拭灶台,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忙着用刀刮着我最爱吃的胡萝卜丝和土豆丝,并把肉放在绞肉机里搅碎。不一会儿,酸菜、豆角、胡萝卜、土豆等,五花八门的馅被她分门别类地放进各个盘子里。
点火,下油,放菜,炉火纯青;翻炒,撒盐,尝鲜,游刃有余;端盘,盛菜,上桌,一气呵成。
这些步骤她大概已经重复了上百遍了,早就熟能生巧,烂熟于心,粄皮和各种馅正安静地坐在桌子上等着她去摆布。她伸手抓过一张粄皮,用勺子抹点肉馅,刮在有质感的粄皮上,然后,用纤纤细指灵巧地合在一起,用力一捆,在合口处一攥,往桌子边上一扔,便出现了—个又一个圆鼓鼓的捆粄,肥肥的,却不花枝招展。
工作回来的爸爸端起碗享受,我也会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佳肴。粄皮的香糯,内料的美味瞬间在我的味蕾里生发,它们狡猾地在我的食道里攀爬,欢呼雀跃地跳到胃池里。当盘子里的捆粄一个接着一个变少,母亲包好的捆粄又接踵而至,直到所有的粄皮在母亲的手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们早就吃得酣畅淋漓,大肚滚圆了,而母亲这时才刚开始动筷。她总是最后一个吃饭的,最好吃的土豆馅往往被我吃完了,剩下一些酸菜馅和捆得不好的往往留给她自己,可她的嘴里却没有半句抱怨。
她,一个人,承担了太多。
我抱怨,为什么她不是电视剧里的贤妻良母,偏要这么霸气冲天?温柔贤惠对她来说似乎千金难买,雷厉风行才是她的心爱标签。凭什么她不会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小女人”呢?
她总跟我说,她的青春是苦过来的。
她是外公家的大女儿,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了,尽管她取得了年级第三名的好成绩,但是十五岁就得在纺织厂工作为三个弟弟赚学费;她是一个店的老板娘,大大小小的事务全得靠她打理,订货、收货、卖货、补货,样样亲力亲为。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是一家人的希望。
为了给外公减轻生活负担,她每个月赚来的生活费大部分都补贴家用,三个弟弟的学费有了着落,才能让她在艰难的岁月里长舒一口气;她为父亲出谋划策,把店铺打理得妥妥当当,经营得风生水起,客人来了都连连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个老板娘可不一般啊!”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强人”,在一夜间倒塌了。
母亲被检查出了胃癌,由于长年的劳作,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四面而来的压力,彻底压垮了她。很久以前,就时常听她抱怨肚子不太舒服,而我却没有及时关注,当疾病真的扼住母亲的咽喉,我才开始慌张与不安。在我眼里的那个“女强人”,一瞬间要面临着倒下,我害怕她的离开,怕她永远的从我身边消失……
万幸的是,母亲的癌症还属于早期,从死神的手掌心里逃过了一劫,可她却要面临全胃切除手术的痛苦,接受后半生没有胃的现实。我没有办法想象,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被冰冷的机械切开肌肤的疼痛,被尖锐的手术刀划破,将仅剩的小肠与食道连起,流淌着殷红的鲜血,留下凹凸不平黯淡的手术缝痕。我至今也有点相信母子之间存在着点点感应,我们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母亲做手术那段期间,我的胃也不知怎的异常疼痛,胃液如同巨浪翻滚,绞痛着我的神经,不得不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更让我难受的是,只有母亲独自在手术台上承受着痛苦,而我却不能帮她分担丝毫,这大概是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珍视的东西可能会失去的痛苦吧。
手术后的母亲变得异常虚弱,从之前圆润有些许赘肉的老板娘瞬间变得瘦骨嶙峋,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我看到母亲几乎瘦得皮包骨般,透过肌肤能看见她棱角分明的骨架。与此同时,母亲的性情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加暴躁和焦虑,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大发雷霆,因为这样,我没少跟她争吵。很多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我的过错,与她针锋相对,破口大骂,但只有吵架结束后,我才记起她是一位病人,是一个为我们家庭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的病人,便感到一阵羞愧,深深自责。
生病后的母亲很少再做捆粄了,毕竟她不再是之前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强人”了,我们无声的“休战协定”也难以重现了。三天两头儿的争吵,我也许习惯了些,从年轻时不分青红皂白地与她争个不休,到现在尝试着怎样去冷静地对待。
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这几天,我们又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了起来,或许“冷血”的我,早就把她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当然了吧,却在归家的途中望见她费力地捆着粄皮的身影,泪水不知怎的就哗哗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