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框眼镜

当年,来到这座滨江小城打工,是急切想逃离农村,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这才来到亲戚与他人合伙开的公司上班。

谁知交了钱进去之后,才发现他们开的是皮包公司,是打着招工的幌子来收取集资款的一群骗子。

那天异常的寒冷,望着他们卷款跑路后,只剩下一堆废纸的办公室,捏着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十块钱,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我欲哭无泪,可在悲愤过后,首先要面对的,是我的生存问题。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来到街边的报刊亭,昏黄的路灯下,假装漫不经心地挑选报纸,终于在当地晚报的夹缝中,我的眼睛快速地捕捉到一条信息,有家企业要招聘一名办公室的文秘人员。我连扫几眼,默默记下上面的电话和地址。

由于曾在部队担任文书工作,再加上读过一点闲书,喜欢抄抄写写,也曾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所以我对这份工作很有信心。

面试的那天早上,狠狠心用可怜的钱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走在去往那家公司的路上。突然,后面一辆“炸街”的摩托车把我带倒后呼啸而去。待我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我的眼镜不见了。顾不上疼痛,我连忙蹲在地上找寻,摸索了半天,终于在马路中间找到遭车辆碾压的碎镜片。我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我的眼睛高度近视,没有眼镜,怎么办?

毫无疑问,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使自己看清这个世界,准确地说,需要购买一副眼镜。可是,钱呢?站在那里,思来想去,踟蹰不前。不得已,我又折返回到大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巷道口边,依稀看到有一家眼镜店。我站在门外,稍稍犹豫了一下,不顾囊中羞涩,决然地走了进去。

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小店逼仄的空间,三组柜台,墙壁一方货架旁好像挂着一幅视力表,店内虽然陈设简陋,但感觉摆在货柜里的每只镜片都泛着清冷的光,似乎都在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这一刻,我有点发慌。

见有人进来,坐在柜台边的老板侧着身子,慢慢地拄着一双拐杖迎了上来,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却低着头偷偷地瞄了一眼柜台里货品的标签,可惜没能看清楚。唉,这座城市虽然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但这里所有的商品价格都非常凶猛。

此时,在他热情的招呼声中,我进退失据,恨不得立马溜出去。

但为了一份工作,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走。趴在柜台上,我慢慢移动身体,在一款黑边眼镜前驻足停留,之所以对这件款式表示兴趣,是因为它相比较其他的样式,我觉得价格还算便宜。可即便这样,我兜里的钱也只够付它的零头。

正在这时,老板微笑着让我坐在窗前的凳子上,他一拐一拐地坐在验光机前,熟练地为我验了光,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同款眼镜,并不由分说地给我戴上。

顿时,我的世界明亮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暖的脸,一双眼睛闪烁着朴实善良的光。他转身给我递来一面镜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虽略显疲惫,但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倒使我有了几分斯文气、几分书卷味。

可是,我该怎样才能得到这副眼镜呢?给他写一张欠条?他能相信我吗?要不,望着老板残缺的下肢,难道趁他行动不便,我戴着这副眼镜转身跑走?

我被自己卑劣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此刻,我不能指望奇迹,只能说碰碰运气了。

我横下心来,老板如果不愿意,大不了重回乡下,重新过起土里刨食的日子,也趁早结束这种非人非鬼的生活。我看着老板的眼睛,一五一十地说明自己的困境。我说:“我当过兵,我有退伍证,我可以把它放在您这儿作为抵押,待应聘结束后就把眼镜还回来。”

老板愣住了,看了我老半天,显然,他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想,他该不该相信我。也难怪,在这个连亲戚都能欺骗你的社会,你让他如何相信一个陌生人所说的话。

店内寂静得可怕,站在那里,我感觉身上有点发冷,正准备取下眼镜时,老板说话了:“人在外面跑,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眼镜你先戴着吧!小伙子,我相信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一串连声的“谢谢”之外,我什么也不会说了。我连忙掏出退伍证,恭恭敬敬地递到老板面前。老板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去应聘,人家看你在部队待过,说不定会另眼相看,到时候能派上用场呢!还是放在你自己身上吧!”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我不敢说话,怕嘴一张眼泪就得不到控制,只是不住地点头。这个只能在书本里、影视剧中出现的场景,竟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一刻,我竟有向他跪下的冲动。当然,我没有下跪,我怕我跪了,会玷污了一种叫圣洁的东西。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我的应聘非常顺利,负责招聘的办公室主任让我第二天就去上班。我感到,这一定是与那副黑框眼镜有关,更是老板的仁爱善举给予了我自信的勇气和力量。

走出公司大门,我一路小跑着去还眼镜。我要告诉老板这个好消息,并要请他收好,等一个月后发了工资,我就把它买下来。

听说我被录用,老板比我还高兴,他站起身来,背靠着货架放下双拐,重新用双手把眼镜给我戴上,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现在你需要它,就没有必要还回来!你看不清东西怎么去上班,至于钱,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给。”

我是个刚性的人,可此刻眼里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哥……”

一个月后我领了工资,急匆匆赶往店里还钱,这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连店铺外面的招牌都拆掉了。站在那里,我有点蒙,赶紧向附近的人打听,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老板去了哪里,仿佛一人一店就是那天为了帮我获取眼镜而短暂地存在了一会儿,如同来接灰姑娘的南瓜马车。

三十年了,在街衢巷口,角角落落,我把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眼镜店都跑了个遍,我想见见那张温暖的笑脸,我想把我欠他眼镜的钱还上。

大哥,你在哪里?你好吗?